宇文太尉一怔,点头道:“好,娘娘这次跟随撤退吧,娘娘腹中怀有龙子,乃是社稷之重。若陛下有任何事,娘娘腹中的孩子,是陛下血脉的延续,大邺的传承。任何人都可以死,可娘娘必须活下去。”
云夭这次不再拒绝,“好。”
在做下弃城决定后,宇文太尉将剩余兵力重新整顿,最后仍然集中兵力,准备往北面光化门撕开一道口子。只是这一次,撤离不会再如上一次那般,因着将士和剩余朝臣也同样要撤走。所以只会留下一百人不到的精兵在最后之际驻守。
只是在离开前,云夭还是回到桃栖殿中,先将皇宫宫人遣散,而后令徐阿母磨墨,展开一张信纸,慢慢落笔。
夫君五郎,
妾坚守大兴近两月之久,如今不得已,只得做下弃城之举。妾不知自此之后,能否再与君相见,亦不知君能否见此信。
可许多话,妾必须要说,只为余生无悔。
与君相伴多年来,妾一心只为求生。直到毗陵得君真心以待,妾终于愿大胆一回,明知结局难改,或许难堪,却仍想伴君身侧。
多年来,妾曾谏言君大开选秀,广纳后宫,开枝散叶。那是身为皇帝应做之事,可实际上,妾心底万分不愿。
妾知君心意,可妾对君的心意,又何曾有过半分浅薄。
妾实厌恶君后宫女子,韦淑妃,苏顺仪,上官才人,即便君与她们无夫妻之实,可妾却仍难掩自己小人做派,心中妒意。
妾最开始所妒之人为韦淑妃,只因以为君所贴身携带玉佩为其所赠。后来妒苏顺仪,因她获得了君心中仅存的愧疚,让她一步步从才人做至顺仪,乃至三夫人之位,最后又能免去死罪。而至于上官才人,妾当初送走她时,何曾不怀了难以启齿的私心。
这便是妾丑陋的一面,作为七出之罪的妒,只敢藏于心底。
妾到了如今,最无法容忍的,还是表妹慕容斐。
妾看出,君待她不同于她人,表妹英姿飒爽,女中豪杰,为人诚恳。
妾羡慕且嫉妒着她曾陪伴过君幼时时光,还妒她与君同上战场,生死相依,更妒,原来那块玉佩的主人是她,君心底的一个角落,放着她。
五郎,妾这般小肚鸡肠,着实不是适合后位之人。
可妾对君的心意,让妾久日压下心中所思,着实惭愧。今日生死攸关之际,妾不想悔恨,只愿与君吐露真心。
若君愿待妾,一生一世一双人,妾无憾。
今生今世,无论是大兴城破,亦或是逃亡,又或是诞下与君之子。
妾随君,生死无悔。
当落笔后,云夭才发现自己的双手一直颤抖,字迹到了后面逐渐歪歪扭扭起来,而自己眼中滴落的泪水,打湿了最后几个字。
她将信折好,感到心底一股浑浊之气,被抑制在嗓子眼。将信与大兴战报一同交给最后一个派出的信使,由禁军身经百战的校尉亲自送信。
校尉收下行礼后,正转身向外跑去,江雪儿忽然叫住他,“等等!”
她上前将自己绣好的一个鸳鸯戏水荷包交给校尉,面无表情道:“请将这荷包交给福禧公公,拜托了,将军。”
校尉一怔,看向云夭,她朝他点了点头,校尉便不再犹疑,收下后拱手道:“末将定不负娘娘所托!”
看着校尉离去的身影,云夭终于披上厚实的披风,与徐阿母牵着手,在江雪儿的带领下,往承天门而去。
……
原本八千禁军,如今只剩下仅仅两千人。
竹青自请带一百人驻守城池至最后一刻,而天鹰则亲自护送云夭等人突出重围。宫人和百姓则让他们自己四散逃命。
到了如今地步,她已经做了自己能做的所有,她管不了那么多人。
离开大兴城的这日,云夭听着城墙上最后传来的战鼓声与号角声,在大批禁军攻破光化门后,一同簇拥着快速离开大兴城。
光化门大开,云夭第一眼便看到门外四处火光冲天,浓烟滚滚,叛军持刀枪剑戟,身披甲胄。禁军冲出光化门,与叛军混战在一起,根本无人能顾得上云夭。
天鹰手持长剑走在云夭前方,数次挥劈,斩杀数不清的叛军,早已是满脸鲜血。身旁皆是尸体,血流成河。
他带着一小队挡住正在追击他们的叛军,转头朝着云夭大喊道:“快走!快带娘娘先走!”
说完,来不及看云夭反应,便只能又回头与叛军厮杀在一处,以一人之力挡住叛军的追击。
徐阿母和江雪儿搀扶着云夭,身后跟随一小队护卫,随着四处奔命的人往远处而逃。
混乱之中,云夭转头发现没了江雪儿身影,大惊失色道:“雪儿呢?雪儿!”
徐阿母焦急道:“娘娘,我们先走!我们顾不得任何人了,娘娘身怀龙嗣,现在才是最重要的。江尚仪定能逢凶化吉,娘娘先跑啊。”
云夭咬唇,看着身后正在追击的叛军,与徐阿母搀扶在一起,继续没命般往前方奔逃。
逃出一段距离后,身边逐渐安静下来,人也变得稀疏。一行人没有跟随百姓走的方向,而是绕路往南。
如今唯一能去的地方,只有江都,二哥的红旗军正驻守江南。
一行人害怕被叛军发现不敢走驰道,绕道小路,走了几日几夜,每日云夭只能吃一点干粮果腹,脸颊很快便消瘦下来。为了不引人注意,她换上了平民布衣,用上让脸起疹子的药水,身旁五个护卫也换上布衣。
待终于到达京兆郡时,她已经精疲力竭,如今京兆郡的百姓也正忙着逃命。
云夭有些疲惫腹痛,徐阿母便扶着她坐到一处台阶上休息。
走了这么多些时日,她脚生了冻疮水泡,但又来不及认真处,她伸出手,轻轻揉了揉自己脚踝。
徐阿母见状,问她:“姑娘身子还好吗?”
云夭无力地点点头,“还行,就是太累了,阿母,我好饿啊。”
徐阿母转头看了眼四周,将手中水囊递给她,“姑娘先喝点水。”
云夭接过,打开几口灌下,却无法阻止腹中饥饿与身体的疲惫。
徐阿母收回水囊后,道:“咱们干粮已经吃完了,不过这京兆郡的人都在逃难,应是有不少人家空了下来。姑娘在这儿等等,阿母去找找有没有吃食。”
云夭有些害怕,却还是点头应下,让一护卫跟随着徐阿母同去,“阿母,你快些回来,我怕。”
待徐阿母穿过拥挤的人群离开后,云夭看着四周排队奔走的百姓,与当初在大兴城中所见没什么不同。
皆是世间惨象,哭声不止,哀嚎遍野。
有几个女人跑来云夭面前,求道:“有没有吃食?求求给点儿吃的吧。”
云夭蹙眉侧过身子,她身后的护卫上前,将那几个女人赶走,“快走快走,我家夫人也没有吃的。”
护卫凶神恶煞,那几人肩膀一缩,立刻转头到了别的地方寻吃食。
另一边,一个抱着襁褓的妇人四处走动着,看见人就问:“请问有见到一个八岁大的女孩儿吗?穿着蓝色的衣裳。”
路人皆忙着逃难,哪儿会管她,不耐烦地将她推开,“没见过,别挡路!”
那妇人也不恼,朝着云夭走来,“请问有见到一个八岁大的女孩儿吗?穿着蓝色的衣裳。”
云夭看着她,淡淡地摇摇头。那妇人很有礼节地道谢,看起来像是大户人家的女眷,眼中一阵失落后,又转身继续去寻。
看着她的背影,云夭手抚上了自己小腹。
不知是不是孩儿感受到,忽然在她肚子里踢了一脚。
正休息的差不多,气息调整过来后,忽然逃难的百姓开始簇拥起来,后方传来尖叫。
“叛军来了——叛军来了——叛军破城了——”
京兆郡城墙本就不如大兴城坚固,再加上这些时日百姓都忙着撤离逃跑,城门大开,又有谁能想到,叛军竟突然来了京兆郡,直接冲入城中,如入无人之地。
护卫面面相觑,“不好了夫人,我们得快点儿先逃。”
云夭一惊,立刻扶着侍卫起身,往后看去,竟真是冲进城门的叛军,有的人骑着马肆意砍杀,有的人拼命奔逃。
她心被揪成了一团,被身旁的人给撞了一下。
“可是阿母……阿母——”她向周围喊了几声,却不见其身影。
“夫人,我去寻徐嬷嬷,你们三,带着夫人先走!若是路上遇到叛军,便往山里逃,之后我们去找你们!”
“夫人,快走!”
云夭咬唇,此刻已经来不及寻徐阿母一同逃跑,眼见杀人的叛军越来越近,她也只得跟随着剩余的三个侍卫,混入人群之中,随着众人往城门而逃。
混乱之中,耳垂上的一只桃花玉耳铛被挤得掉落在地,她只是回头看了一眼,却分不出时间去捡,只得又继续跟随着众人一同逃命。
第92章 妾随君,生死无悔
玉门关处,萧临还在犹豫是否追击吐谷浑,如今北平郡传来消息,十万援军到达后,很快便击退了契丹,将外敌赶至辽东之外。
此次战役,赵思有功不可没。若非有他,大邺撑不到援军的到来。届时契丹南下,围困洛阳,才是真正危急。
而如今玉门关还有十五万将士,追击吐谷浑皆是胜算,只是他停滞此地的原因,便是郭恒的粮草迟迟不来,原本自带的粮草也快耗尽。
“报——陛下!大兴城有战报传来!”几个士卒将浑身是血的禁军校尉抬入营帐之中,此人如今蓬头垢面,若不是亮明令牌身份,无人知晓他竟是禁军校尉。
萧临转身看着其人,大惊失色,“发生了何事?”
校尉本想撑着最后的体力行礼,却被萧临立刻免去礼节,从地上将他拉起,“还不快说!”
校尉有气无力道:“陛下,郭恒造反,联合地藏教,崔显,围困大兴城。如今大兴城已经守不住了!”
营帐中的众人万分吃惊,瞬间交头接耳起来。
“郭恒竟然反了!难怪这些时日,日日催促粮草,粮草却一直不来!”
校尉道:“大兴城八千不到的禁军,在城中守城两月,现如今死伤只剩下两千。与外界消息传递受阻,派出的多名信使皆被击杀。最后是贵妃娘娘下令,让末将冲破叛军阻击,特意为陛下送来大兴战报,与……娘娘的书信。”
跟随在萧临身后的福禧忽然瘫软在地,手上端着的茶盏瞬间落地,碎裂,“怎会如此?郭恒、郭恒竟造反了?陛下对他这么好,还不将其父罪责牵连于他,他竟然如此胆大包天!狼心狗肺!”
校尉见到福禧后,忽然想起什么,从自己怀中掏出一个沾满了鲜血的荷包,颤抖着递过去,“这是、这是江尚仪,托末将带给公公的。”
福禧满眼泪水,抑制不住,只见这荷包上的血,也不知是校尉的,还是其他人的。
“陛下!该如何是好啊?”
萧临沉默呆滞许久,终于缓缓伸手接过战报与信件。
他将战报放至一旁,先从竹筒中抽出那封信,慢慢读着。紧接着,双手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看了一遍又一遍。
妾随君,生死无悔。
他的夭夭,真的好傻。他一直以为,在嫉妒的人只有他,原来还有她。她真傻啊,明明心底藏了这么多事,竟都不与他说。
世间用七出之罪来拴住女子,明明她如此饱读诗书,竟也被其拴住。
还是说,本没有那铁链,却因为心底生出了喜欢,便忽然作茧自缚起来。
真是够傻的。
她若将这些话告诉他,他心底也只会高兴而已,高兴她真的将他放在了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