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夭看着他,很想问问玉佩与福禧口中的表妹慕容氏,还有德妃身世。可不知为何,她嗓子发紧,有些酸涩,似乎是害怕从他口中听到自己不愿听的话语,犹疑许久后,终是没有问出口。
从福禧口中听来,那慕容氏,似乎与韦令仪并不相同。
可是若吐谷浑其实是德妃母族,那为何大邺与其的关系,竟会如此之差?
一直到暮色四合,云夭满怀心事地伺候萧临用完晚膳,才起身离开玄武殿。
当她收拾完玄武殿所有事宜,准备回偏殿之时,忽然看到赵思有的身影。来人行色匆匆,在福禧同禀后跟随着入了玄武殿。
云夭忽然想到他提出娶自己的策略,便轻手轻脚上前,入了殿中,躲在一处柱子后,正好可以听到殿内交谈。
萧临因着大臣们连日的逼迫,心情一日比一日差,见到赵思有时也难以摆出好脸色。
“不知赵侍郎今日前来求见,所为何事?”
“回陛下,臣不请自来,乃是为了云夭一事。”赵思有君子般笑着,皆是恭敬有礼。
可萧临看到他那副风光霁月的模样,心中便没由的窝火,语气也在犯冲,“赵侍郎与其来找朕,不如去说服赵仆射,朕的私事,莫想着过多干预。”
“陛下,臣自知家父那般咄咄逼人,便是罪过,愿意代其向陛下请罪。可是即便如此,也难以解决如今君臣不相让的局面。”赵思有并不在意萧临的语气。
“怎么?你又有何良计了?”
“是,陛下,臣想出一两全之策,既可保住云姑娘性命,又能劝退朝臣。”赵思有慢慢抬头,看着萧临猎豹一般审视的双眼,继续道:“那就是,请陛下,将云姑娘赐婚与臣。”
萧临一怔,定定看着他,手上的瓷杯竟被他“啪”一声,骤然间捏碎,弄破了手。他阴鸷地冷笑起来,“你想娶她?凭什么?”
“陛下,朝臣们的请愿,不过是因云姑娘蛊惑陛下,干政一事的流言扩散。若是陛下将云姑娘嫁与臣,那流言便能不攻自破,那朝臣也再没道如这般逼迫陛下。”
赵思有侃侃而谈,还说了许许多多此事之利,然而萧临一句话也没听进去。他默默低头看了一眼桌案之下,自己正在流血的手,想杀死赵思有的欲望在此刻被放大到极致。
待赵思有说完后,萧临低头沉默着,忽然冷笑道:“就凭你?云夭是朕跟前近侍,亦是朕的谋士。你觉得你配得上她吗?”
“如今你赵家所有的权力都握在赵仆射手中,就凭你,你能在赵家虎狼窝中护住她?”
“若将来某一日,赵家人欺辱她,你可敢为她手刃欺辱之人?若天下人依然对她口诛笔伐,你可能为她杀尽天下人?”
赵思有蹙眉,在他看来,所有的情况皆不会如萧临所说如此极端。
“父亲虽严厉,可家风甚好,我父亲除母亲便无任何姬妾,而母亲也极为仁爱,我相信夭夭定能与母亲妯娌相处得好。”
“朕问你的问题,你并未回答。据朕所知,赵夫人看中的,是林家嫡女才是。你凭什么觉得,云夭的身份去到赵家,你便能护住。”萧临平静道,努力压制自己怒意。
他没等赵思有说话,便直接道:“你不能,也做不到。若赵家人欺辱她,你无法为她惩戒任何人,因为你孝顺。若天下人口诛笔伐,你也无法为她杀尽天下人,因为你仁慈。”
“可是,朕可以。朕掌控着大邺生杀大权,朕手下有着百万雄师。谁欺辱她,朕便为她杀谁,自然也能包括……赵仆射。”
云夭心头震动着,背靠在玉柱上,垂眸呆呆地听着他的话。
真够狂妄。
在这世上,就只有他,才能这般狂妄。
赵思有难以置信地看着萧临,道:“陛下,并不是身为君主,想杀谁便能杀谁。”
他试图解释,可却磕磕绊绊,说话愈发不利索,“陛下难道就没考虑过云夭的想法吗?就没考虑过,若是做出这般举动,天下人会揭杆而反吗?那日我见到跟在她身后的暗卫,恐怕并非保护如此简单吧。”
“那又如何?”萧临居高临下,带着蔑视的神情看着他,“朕是天子,是战神,你觉得朕会怕区区造反流民?退一万步,哪怕你所说的计策真是上策,赵家人对她也好,朕也不会让她嫁给你。”
“为什么?”赵思有不解。
云夭亦不解,她微微侧过脸,悄悄往两人看去。殿内的烛光忽明忽灭,在萧临的脸上闪烁,印出他凌厉地轮廓,是高高在上的天子,蔑视着一切,看赵思有的眼神如看蝼蚁一般。
“她是朕的人,永远都会待在朕的身边,无论谋士也好,近侍也罢。哪怕大邺倾颓,天下覆灭,朕也不会放她离开,她必须待在朕的身边。”萧临一字一句极为清晰,那般霸道占有的语气狠狠抽打在赵思有的身上。
赵思有心底不悦,“为什么?”
“因为她是朕上了心的女人。”
第62章 没有人比他更幼稚了……
“因为她是朕上了心的女人。”
云夭后来没怎么听完两人对话,只是迷迷糊糊到赵思有离开,福禧重新进来都未发现。直到福禧站在自己面前想要问她,她才急忙竖起指头噤声,又拿过他手中的香盒表示自己替福禧进去。
当她走入时,萧临正站在柜前翻找药粉,云夭很敏锐地注意到地上有一盏碎开的瓷杯,他的手竟被划破,还在流着血。
“陛下怎么把手弄破了?”
云夭在偷听时并未注意到他捏碎了杯盏,不明所以,放下手中之物,又让他坐回书案前,自己则娴熟地找出一瓶金创药。
她一边木讷地回到书案侧跪坐下来,一边思索着刚才萧临口中之语,仍是不敢置信。
“你发什么呆?”萧临蹙眉看着她,眼神一直未曾离开。
云夭垂眸,将他受伤的左手拉过,道:“刚才……赵思有来了。”
“嗯。”他看着云夭将自己手放置好后,拔开药瓶塞子,冷笑起来,“赵思有竟然敢向我提议要娶你,让我下旨赐婚,实在狂悖至极。”
“要是说狂,谁能有陛下狂?”云夭瞥了他一眼,不冷不热道。
每日派着暗卫跟踪监视她便不说了,做事没有章法,竟还说出杀尽天下人之言。
此话一出,萧临眉头皱成了川字,将自己还没上药的手收了回去,尽是不满,“你什么意思?你还想嫁给他?”
云夭无力地叹息一声,没有说话。
萧临心底大惊失色,脸上则阴翳起来,“你和赵思有那厮私相授受了?你喜欢他?”
果然,当初便不应放任她随意私会外男,特别是她的思有哥哥,便应建座琉璃宫殿给她关起来。
云夭抿唇,顿了片刻后,无奈道:“陛下怎会有如此离奇想法?”
“呵,当初朕见到你第一面时就在勾引太子!私相授受这种事儿你又不是没做过!”萧临皮笑肉不笑,想到太子那一出,又是满肚子火,竟无意识用自己受伤的手在书案上用力一拍,瞬间血花四溅,那案上的香盒与药瓶一震,似乎这死物皆在瑟瑟发抖。
云夭被那声音吓了一跳,心脏停滞弹指,看着他拍拍胸脯,“每日与你待在一起,我怕是寿命都得少一半。”
萧临更不满了,气急败坏道:“你什么意思?你就这般嫌弃厌烦我?”
这个没心没肺的女人,亏他这般护着她,真是狼心狗肺,气死他了!
云夭终于没忍住,偷笑一声,看他浑身炸毛的模样,还有那散着冷气的眼神。这世上,也就她受得了他这怪脾气。
看他气得鼻孔冒烟,云夭叹息一声,重新拉过他的左手,翻开手心,慢慢低头吻了上去。
当唇碰到他横竖交错的伤口时,他骤然浑身颤栗,毛被顺了下来,只是呼吸愈发急促地看着她在舔吻,感受着痛觉与爽快的交织。
云夭伸出舌尖细细舔舐吮吸,那般柔软。萧临没有在说话,静静看着她,忽然感到自己的右手此时似乎显得有些多余,放哪儿都不对,最后只能悄悄在广袖下握紧。
许久后,云夭的唇齿已经染了红,抬起头朝着他递了个眼刀子,而后拿过一旁的药粉为他洒于伤口之上,他眉头也未皱,一动不动似乎从聒噪暴跳如雷的疯狗,变成了一只被抽取了灵魂的木狗。
嗯,就是那种她幼时的木狗小玩具,她还总拿着比划,让其为自己做膳,洒扫,说人话。后来父亲买到一只半大人高的木狗,她便常常骑在狗背上作骑马状。
她突然低笑一声悄悄抬眼一瞥萧临,越看越像她那只被她骑的木狗,也不知他若哪一天变得如此乖巧,给她随意当狗,会是什么模样。
“你笑什么?”萧临盯着她的脸,总感觉她在打着什么极为变态的主意。
云夭收回笑容抬头看着他摇摇头,“我笑了吗?没有吧,陛下定是看错了。”
“笑就笑了,有什么不好承认的。”他不解,而后眼神一转再度大惊,“难不成你在笑话我?”
云夭咬唇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将他手包扎好,又一边给香炉添香,一边道:“陛下看错了,我没笑,我怎敢嘲笑陛下?”
“你就是笑了,我都看见了,你竟还不承认。”萧临不依不饶。
云夭被他弄得好烦,翻了个白眼,承认道:“是,我笑了,就是在嘲笑陛下这么大人了,还如此幼稚。”
幼稚?
萧临一时没反应过来,没有接话,等忽然反应过来时,发现那死女人竟已经离开了主殿,没有行礼,也没有说一声,头也不回,毫无礼教!
“云夭!你给我回来!”
云夭已经走到了殿门口,听到这话没有转头,反而加快了脚步,装作未听见模样,直接离去。
她一路低头笑着走回自己屋子,关上门后,周身安静下来,才终于收回笑容。
他竟喜欢她?究竟何时开始的?
……
晨间早朝,萧临听闻于瞻入狱后仍是执迷不悟,带着下面官员怒骂妖女祸国,吵吵嚷嚷。
他大怒将书案上的砚台用力掷出,冷然道:“既然如此,那便全杀了!”
宇文太尉站在下方立刻抬头,本是站在中立,不偏不帮的他终于上前劝谏道:“陛下不可!若是如此,天下定口诛笔伐!贵族势力集结造反……”
萧临满不在乎,盛气凌人道:“朕会怕那群只敢动口的人?如此甚好,那朕便先从于瞻下刀,五日后,将于瞻至菜市口斩首。朕便是要让天下人都看看,此番杀鸡儆猴,就是告诫他们,惹怒朕的后果!任何人敢嚼舌根,就算是中书令,朕照样杀!”
宇文太尉还想劝,可是见萧临已经走火入魔,什么都听不进去,最终闭了嘴。
云夭在接到宇文太尉传信之时,是在早朝结束后不久。她看着手上那封信,没有太过犹豫,先让徐阿母回信后,才离开玄武殿往尚仪局而去。
此次私下见宇文太尉,她并不想让萧临知晓,可为了不让监视自己的暗卫起疑发觉,只能在尚仪局这样宫女云集的地方。
到达尚仪局时,江雪儿立刻上前迎她,满是担忧地慰问寒暄,而后凑到她耳边压着嗓子道:“云姑娘放心,我都安排好了,不会有任何人发现。”
云夭颔首“嗯”了一声,转头扫视一圈身后,并不知晓暗卫藏在何处。没有过多搜寻,她便将头转回,同江雪儿一同入了室内。
进入一间暖室,四周皆堆满了宫内用书籍,宇文太尉坐在垫子上假寐,直到云夭关上门上前,行礼后坐下,他才慢慢睁眼。
云夭看着他,率先开口道:“宇文大人今日前来,是为了妖女干政祸国一事吧。”
宇文太尉不疾不徐,先抿一口茶盏中热茶道:“今日早朝之上,陛下下令斩首中书令于瞻,其余官员在那之后若还不改口,便一同问斩。”
“什么?”云夭有些震惊,“真是越来越荒唐,于瞻身后所代表的是东部洛阳方的势力,此番难道不顾虑是否会惹怒那边?”
宇文太尉垂眸道:“说实话,陛下,并非一个明君,如今谁去劝谏都无用。可陛下毕竟是君主,此事的关键还是在云姑娘身上。”
云夭神色有些发冷,想到太极殿前那一幕,讽刺道:“这真的是天道吗?就因为我是一介女流,云家罪女,曾经所有功绩都可被一句女奴干政磨灭。我真的很想问问,我是杀人?还是放火了?这世间就这般容不下我。”
宇文太尉自顾自喝着茶,没有说话,云夭便继续说着:“我一直以为,只要不成为后宫中以色侍人的女人,只要将命运的发展掌握在自己手中,一切都将有所改变。”
她忽然一声苦笑,“呵,变是变了,却并未往好的方向而变。”
后宫中女子,有三种人。一种是像淑妃那般,母族强大,却不受宠幸。一种是如前世的她,无任何母族支持,空有皮囊,却受尽宠幸。还有一种,即无强大的势力,也不受宠,通常皆是一些被忽然临幸过一夜,妄想飞上枝头的小宫女。
可这三种人中,要说论谁可悲,似乎根本无可比拟。所以她今世不愿入后宫,却没想到依然被推上风口浪尖。
所以所谓可悲,便是待在皇帝身边吗?
宇文太尉并未过多纠结于云夭所述,只道:“老臣曾在天牢与姑娘说过一句话,姑娘可还记得?”
云夭一怔,慢慢回想了起来,没有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