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有福忙回道:“陛下,最先得到消息的是三殿下。三殿下昔年的伴读与林家有些亲戚关系,因而告知了三殿下此事。三殿下一向细心,便立刻派人向太子殿下和五殿下、六殿下禀了此事。毕竟老先生曾是几位殿下的恩师。”
皇帝点点头:“原来如此。”
他想起那幅画上的情景,轻轻叹了一声:“琤儿......同他母妃一样,是个纯正至善的性子。”
梁有福道:“陛下一向推崇仁孝,重视师者之恩,皇子们和朝臣们自然也会如此。”
皇帝不语,梁有福也噤了声。
待御驾回宫,皇帝径直入了启元殿,斥退众人,只安静地将那幅画再度摊开,仿佛怎么都看不够一样。
直到暮色四合,梁有福小心地奉上茶,道:“陛下,要不要传晚膳?”
皇帝揉了揉额角,只垂眸看了眼那画,尚未出声,御书房外便传来了内侍的声音:“陛下,宫外传来消息,林穹于戌时三刻卒于家中。”
梁有福面色微微一变,看向皇帝。
皇帝并没有露出多么震惊的神色,只是叹了口气,轻轻抚了抚画纸表面,眼底浮起一点慨叹:“林苍然一生也算是不负大宣,不负朝廷了。”
他忽然感到无尽的疲惫,挥了挥手道:“一应追赠事宜,着礼部好生安排。”
“是。”
传话的内侍退下。皇帝示意梁有福上前将那幅画珍重收好。许久,他忽然眉峰一凛,问道:“今日林穹弥留之际,太子可曾去过?”
梁有福收画的动作一顿,迟疑着道:“这......奴婢似乎并未见到太子殿下前来。”
他道:“太子殿下许是忙于东宫事务,一时间无暇前去。”
皇帝神色喜怒难辨,只淡淡道:“是吗?”
他的眸光悄无声息地冷了下去。
......
想起数月前的事情,皇帝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撩了撩袍角,换了个姿势,语气闲散道:“南巡这些时日,太子监国的差事确实办得不错,朝中大小事务处理得井然有序,不曾有一丝一毫疏漏,就连朝臣们也纷纷上书称赞他。”
“梁有福,你觉得呢?”
被唤了名字的人忙道:“陛下,奴婢不敢妄言朝事。”
皇帝也不欲为难他,只似笑非笑道:“朝臣们赞他忠孝仁厚。想来是朕给他的差事太多,才让太子忘记了一些事情吧。”
“朕近日耳中隐约落了些话,说是那谈天之时常出入东宫,衍儿对他也是礼重有加,”皇帝道,“朕从前只知,他会在年年出宫祈福时顺道与大师交谈一二,请他算些可保国运昌隆之道,也算是为朕分忧;可这些时日,朕愈发看他对那些命数之事深信不疑。”
他轻笑一声:“这一点,衍儿倒是像极了朕啊。”
第84章 风声 久违的怀抱。
永安宫, 枕月堂。
姜清窈独坐窗下,偏头看着那皎洁流光,心头的烦闷与愁绪却如漆黑夜色, 浓重得化不开。
她按照与谢怀琤所商议的那样,在太子面前表现出似是而非的态度,想来以谢怀衍的性子, 不出半日便会查清来龙去脉, 他们的第一步也算是顺利迈了出去。
可她心中却担忧不已,不知谢怀衍得知此事后, 会怎样对付谢怀琤。
虽然谢怀琤在她面前表现得出奇地平静,直言他一定有万全之策能够保全自己, 但她只怕那是他为了安慰自己而说出的话。偏生如今, 他们碍于做的那场“戏”,根本无法再如往日那样碰面,更没有机会能够单独交谈, 否则便会功亏一篑。
姜清窈叹了口气, 愈发郁郁寡欢起来。
她又看了眼天色,这才将窗子关好,转而起身,对微云道:“我去廊上走走。”
“姑娘, 奴婢随您一起去。”微云知晓这几日自家姑娘总是心神不宁,深知其中缘故,便担忧道。
姜清窈轻颔首,扶着她的手缓步踱出了寝殿,沿着殿前的回廊慢慢地走着。如今天气渐热,院子里早早便薰了驱蚊的药材,此刻依然萦绕着那淡淡的气味。她呼吸着那幽幽香气, 情不自禁步下石阶,走到了院子里。
她在院中的石桌旁坐下,以手支颐,怔怔地出神。微云秀眉微蹙,实在不忍见姑娘这样愁眉不展,却也知道没有别的办法,只能轻轻为她揉捏着肩膀。
姜清窈合了眼,正茫茫然想着什么,忽然听见不远处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不由得一惊,忙向微云道:“你听见什么动静了吗?”
微云点点头:“奴婢听见了,似乎是从那边的树丛下传来的。”永安宫殿前的院子里都种植着高大茂盛的树木,夏日时节愈发翠色欲滴,树荫深浓。
姜清窈盯着不远处那棵树,神思微微一晃,下意识觉得这情形似曾相识。
似乎许久之前,她也曾有过一次这样的经历。
她心念一转,迅速起身走了过去。
刚迈出一步,她便看见一抹灰色的影子陡然窜出,在自己脚边停住。
暮色之中,这样的颜色显得十分隐蔽而不易被察觉。姜清窈心头缓缓一松,仿佛剥落了一块巨石一般。她不动声色地俯身,抱起了那团灰影。而那团影子也十分乖觉,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安静地窝在她臂弯里。
姜清窈轻声向微云道:“回去吧。”
说着,她率先加快步伐,回到了殿内,嘱咐微云掩好门。做完这一切,她才将怀中那团小东西放了下来。
微云抑着惊异的嗓音:“姑娘,这不是......五殿下养的那只猫儿吗?”
姜清窈面上浮起笑意。她伸手抚着乌云的毛发,道:“是。这
猫儿极聪明通人性。”
“那它这会子出现在这里,莫不是......”微云掩唇,低低地惊呼了一声。
“若我所料不错,”姜清窈眼底漾起温软的光,“他知晓我心神不宁,便特意嘱咐了乌云给我送信。”
话音一落,她又忍不住蹙眉:“可此举若是被发现,他又该如何是好?”
微云想了想道:“五殿下一向谨慎,定然有万全之策。一则如今天色昏暗,这猫儿毛色又不显眼;二则猫儿行动灵活轻便,即便是沿着宫墙腾挪跳跃,也足以避开人;况且,若奴婢所料不错,这个时辰恰好是巡逻的内侍们换班的时候。否则,五殿下断不会冒着被发现的风险派它前来。”
“既如此,我得尽快找到它身上携带的物件。”姜清窈说着,检查了乌云的四只爪子和颈部毛发,却没发现任何异样。
她甚至趁着乌云张嘴打哈欠时看了眼它的口中,却也没有找到自己想要的东西,不由得疑惑起来:“难道,他只是让你替他报一声平安?”
乌云自然无法开口回答,只懒洋洋地用头蹭了蹭她的手心。姜清窈的手无意识地沿着它的颈部抚了抚,却忽然碰到了什么东西。
她定睛一看,乌云的脖子上挂着一根用丝线编织成的绳结,末端挂着一个极其小巧的香袋。这小香袋看起来便非同寻常,断不会是用作人所佩戴的饰物,大小和形状看起来,竟像是有人特意为这只猫儿所做的。
姜清窈愣了愣,抬手轻轻一扯,便将乌云脖子上的东西取了下来。她用小指指尖挑开香袋,果然在里面发现了一只小小的纸卷。
她急忙打开,却见上面写着一行细小的、极难辨认的字迹,能够看出出自谢怀琤之手。至于内容,仔细看来,却是一本书的名字。
姜清窈愕然,很快忆起许久之前,她与谢怀琤在藏书阁无意间碰到时,两人同时都想取书架上的一本书。那本书是前代一位文人的作品集,她与他都很喜欢。
他写下这本书的名字,意欲何为?
姜清窈略有不解,瞧见书名后还写了几个数目。她若有所思,取了笔墨誊抄下来,这才把字条在烛火上烧了个干净。
乌云大约是意识到完成了使命,不等姜清窈说话,便自顾自地从半开的窗缝中跳了出去,很快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留下姜清窈对着那一行字苦思冥想。
最终,她还是决定明日去一趟致远阁,或许能洞悉谢怀琤这串密语后的深意。
*
早朝上,皇帝端坐殿上,群臣伫立阶下。群臣之侧,站着的则是几位年长的皇子和部分有爵位在身、有议政之权的宗室。
太子谢怀衍站在最前,一面留神着皇帝的神情,一面分了些思绪,淡淡扫了眼三皇子身后的人。
皇帝病愈后不久,谢怀琤亦痊愈。有了上回江南赈灾之事和南巡之行,皇帝对他的态度又有了转变,准许他上朝一同听政。
因此,朝堂之上现下又多了一个瘦削却不容忽视的身影。在皇帝看不见的地方,谢怀衍的神情犹如笼罩了层层叠叠厚重的乌云一般阴鸷。
他收敛思绪,凝神听着臣子的奏报。
户部侍郎范绍正在回禀先前江南水患的后续事宜:“禀陛下,先前水患肆虐的几地如今已恢复如常,臣也已将赈灾之事写成详细文书,请陛下一览。”
他顿了顿,不动声色同工部侍郎祁慎交换了一个眼神,这才继续道:“陛下,臣还有一事回禀。先前臣前去江南赈灾时,曾留神查看了那里的地势与水源,并详细询问了当地百姓,得知灾情最重的几座县城几乎年年都会被水患所累,前几年不似今年这般严重,但臣以为,此事同样不容小觑。望陛下能够下旨,设法规避此种风险,以保黎民百姓。”
皇帝沉吟道:“爱卿所言极是。不知诸位有何见解?”
祁慎上前一步道:“范侍郎言之有理。臣以为,可择地修建水利工程,以由高向低的天然地势为先决条件,以无数支流为渠,将江南地区丰沛而汹涌的水源向年年易发旱灾之地引流,既能起灌溉之效用,又能对可能到来的旱灾有所防备。”
他拱手道:“如今夏日炎热,臣听闻浙东多地数日未曾有雨,心中实在担忧,倘若今岁出现大旱,岂不是会带来无尽祸患?臣恳请陛下恩准。”
皇帝看向众人:“尔等以为呢?”
户部侍郎周安道:“陛下,臣以为,我朝并非没有修建过相关工程,且这些年陛下运筹帷幄,即便发生了灾情,也足以处理得当。祁侍郎所言有一定道理,但你所说的那几地往年亦会经历多日无雨的情形,但最终都会迎来雨水,多年来无一例外,已数十年不曾发生过旱灾。既无灾情,贸然耗费国库银两修建如此浩大的工程,臣以为有失妥当。”
“周侍郎岂不闻‘未雨绸缪’之语?”祁慎道,“倘若真的等到旱灾发生才有所动作,届时百姓受苦,岂不是会酿就更大的灾祸?”
周安皱眉:“如今我大宣风调雨顺,祁侍郎却作如此不祥之语,莫不是在危言耸听?”
皇帝摆手止住两人的争论:“祁爱卿所言不无道理。只是兹事体大,朕要好好思量一番才是。”
周安噤了声,怨怪地横了祁慎一眼。
*
散朝后,启元殿。
皇帝心中尚在思索着祁慎所说之事的可行性,沉默良久,吩咐梁有福道:“传五皇子来。”
梁有福应了声,转身便离开去传旨。不多时,谢怀琤便来到了殿内,躬身请安。
他的嗓音依旧有些沙哑,整个人瘦弱不已,面色苍白。皇帝瞧着他,叹气道:“琤儿,身子如何?”
“让父皇担心了,”谢怀琤咳嗽了一声,“儿臣已无大碍。”
“你这一病,便拖了这么些时日,朕看你的脸色依然不好,”皇帝端详着他,连连摇头,“在父皇面前还逞什么强?”
谢怀琤浮起一个笑:“父皇前几日亦病着,今日却依然如期上朝。儿臣怎能因一时病痛便疏懒起来?”
“罢了,你这孩子一向有主意,”皇帝招手令他坐下,这才道,“先前江南赈灾,你与范绍同去,可曾留神到那边的情形?”
谢怀琤道:“儿臣随范侍郎一道行走江南几座县城,发觉当地的水源确如他所言极为丰沛,因此每年雨季便极易水位上涨,淹没河堤,进而造成涝灾。且不少地方的堤坝经了此次的冲击,都有了不同程度的破败。儿臣以为,为防止日后再有黎明百姓受涝灾之苦,不如先设法将这些堤坝加固。”
皇帝颔首:“那祁慎之言,你如何看?朕觉得他的话确实有几分道理,但周安却不赞成。若不是朕拦着,只怕这两人会针锋相对起来。”
谢怀琤迟疑半晌,显出为难之色:“父皇恕罪,儿臣对水利之事见解甚是浅薄。儿臣觉得祁侍郎所言乃是从长远考虑,但户部周侍郎的话也不容忽视,他也是心忧国库,才会出言质疑。”
皇帝挑唇不语,心中却如明镜一般。谢怀琤根基不稳,自然对这些朝臣之间的暗流涌动懵然不知,因此不敢轻易出言表明立场,只怕无意得罪或是触怒了哪一方。
太子涉政多年,朝中的势力也不容小觑。他身为帝王,看得清楚,但也不欲干涉什么。毕竟谢怀衍身在储君之位,培育自己的人手也是人之常情,这也足以证明他是个合格的继承人。因此,只要太子不犯上作乱,不试图危及如今的朝局,皇帝只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只是世事流转之间,皇帝忽然觉得有些事情似乎超出了他的掌控。太子的日子,是不是过得太过顺风顺水了?
“你远离朝局多年,如今年岁渐大,也是时候替父皇和你皇长兄分忧了,”皇帝注视着谢怀琤,语气微微低了低,“你三皇兄本也是个聪颖之人,奈何他一颗心只念着那些诗酒风雅之事,反倒对朕从前交办给他的事情不以为意,不甚上心。”
谢怀琤十分惶恐:“儿臣才疏学浅,只怕会有负父皇的期许。”
皇帝一摆手:“不必多言,朕说你能够做好,你便可
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