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怀琤目光下移,随着她的动作逐渐变得幽深。少女唇瓣嫣红,泛着一层淡而润泽的水光,被他那忘情的亲吻压得有些微微的肿。她抬手抚上去时,显然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含羞带嗔地横了他一眼,小声道:“你怎么——”
他心中一荡,情不自禁再度俯身,却把她吓得顿时向旁边撇开脸,佯怒道:“......我要恼了。”
谢怀琤看着她,到底还是不忍心再让她有一丝一毫的疼,也知道自己方才实在是冲动了些,自觉理亏,柔声道:“好了,我不会再这样了。”
他见姜清窈伸手捂住唇,便凑上前去在她手背上轻轻一吻,随即向旁边侧了侧身,避开她披散下来的长发,在她身边躺了下去。
两人并肩躺在一处,彼此都没有急着出声,只静静感受着这一刻的恬淡悠然。姜清窈深吸一口气,感觉那颗躁动不安的心渐渐平静,这才侧身,盯着他的轮廓出了会神,随即慢慢靠了过去。
谢怀琤任由她偎进自己的怀里,这才翻了个身,抬起手臂松松地落在她腰身之上,缓缓收紧。姜清窈将脸埋进他胸膛上,贪恋地呼吸着他的气息,方才的如醉如痴转瞬间如一场绽放后熄灭的焰火,在一片寂静之中冷却了下去。
她揪住他的衣襟,知道往后再也没有如此轻松惬意的时候,每一步都要走得极其谨慎小心。不论是对自己和家人往后命运的茫然惧怕,还是对他夺位之路的担忧,都在顷刻间将那欣喜与甜蜜冲散了。
恍惚间,姜清窈想,先前那一刻温存是不是一个梦?
丝丝缕缕酸楚在心头搅弄着、翻涌着,她吸了吸鼻子,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毫无异样,只闷闷地道:“回京后,你要如何同太子抗衡?他在朝堂之上经营多年,势力稳固,贤名远扬。”
谢怀琤沉默半晌,道:“我明白。想要一点点撕开他掌控之下的政局,并非一件轻而易举的事情,或许成年累月付出的心力到最后也会是徒劳。”
他道:“但我心中已有了初步的打算,先一步步走下去,以观后效。”
“可是,你要如何培植自己的力量呢?”姜清窈喃喃道。
他落在她身侧的手拍了拍,低声道:“窈窈,你还记得我那位故去的恩师吗?”
“林穹老先生?”姜清窈记得这个名字。
“是,”谢怀琤应了一声,“他弥留之际,我前去探望。去之前,我得到的消息是师父已经昏迷不醒,即便偶尔醒来,意识也是混乱不堪的,根本辨认不出眼前的至交亲友。”
“可我赶去时,师父忽然清醒了,思绪明朗,可以正常说话,”他的语气有些哽咽,“我知道,那大约是回光返照,却只能强撑着笑意,握住他的手,轻声同他说说话。”
“师父絮絮问了我许多,我都一一回答了。后来,他大约是疲累了,没了力气,便沉沉地闭上了眼。我没有出声惊扰,只安静等着。我知道,这或许是我最后一次看见师父了。”
即便过去了月余,谢怀琤提及此事,依旧忍不住红了眼眶。他顿了顿,续道:“最后,师父再度清醒。他盯着我,屏退了屋内众人,低声问了我一个问题。”
姜清窈感受到他的心跳声,抬起头问道:“什么?”
“师父问,”谢怀琤喉头发哽,“不论是过去还是以后,我心中是否曾有过想要得到皇位的念头,哪怕只是短短一瞬。”
“林老先生......为何会如此问?”姜清窈讶异不已,“难道他看出了什么?”
她问道:“那你是如何回答的?”
谢怀琤的思绪一阵晃动,仿佛回到了那一日。面对林穹的询问,他先是愕然,随即一惊,忙去看师父的神色,却见老人眼神清明,显然不是呓语。
师父没有催促,而是静静等着他的答案。
屋内的烛火剧烈跳动了一下,谢怀琤垂眸,呼吸从急促变得轻缓绵长。
许久,他抬头,不偏不倚地直视着林穹,声音虽轻,却掷地有声:“我有过。”
究竟是什么时候呢?谢怀琤也说不清。或许是母妃刚刚离世,他受尽欺凌与践踏、最灰暗之时,曾在辗转反侧之中蓦地生出了这样荒唐而又可笑的念头;或许是于热闹宫宴之上被冷声斥退,被剥夺了在场的机会,只能远远地听着那殿内觥筹交错之声,心底的苍凉逐渐被一丝疯狂的不甘取代;又或许是看着窈窈明媚的笑颜,生出了觊觎之心,却知道凭自己的处境根本没有办法堂堂
正正迎娶到她时,满腔疯长的爱意化作愈发强烈而不可忽视的迫切期盼。
可那些到底只是虚无缥缈的念头,谢怀琤知道只是痴心妄想。但在师父面前,他不愿隐瞒。
听了他的话,林穹虚弱地笑了笑,苍老的声音带着无尽哀伤:“这么多年了,你这孩子经受了种种磋磨,却仍然没有打碎一身不屈的傲骨,我没有看错你。”
“你果然和你母妃一样,骨子里都是绝不屈服的。”
“母妃?”谢怀琤心中一痛,“师父为何如此说?”
林穹陷入了回忆:“那一年,陛下设宴为秋妃娘娘庆贺生辰,命我随侍在侧,应和吟咏,作些诗篇助兴。宴饮间隙,陛下为了博娘娘开心,单独召见我,说娘娘很喜欢我写的诗,想向我讨教一番。”
“我自然奉命,心中却有疑惑;宫中诸位娘娘们虽喜好风雅之事,但却甚少有愿意学吟诗之道的,这位娘娘果真与众不同。后来,我与娘娘虽只简短地交谈了几句,却发觉她并不似表面看上去那样一味温婉柔顺。她心中有绝不屈居人下的志向,即便身为女儿身,无法像男子建功立业,她也不肯整日沉迷于争宠之事,而是会想尽办法充盈自己。”
林穹一口气说了许多话,气息不稳,禁不住咳嗽了起来,谢怀琤忙上前替他顺气。他缓了缓,复又笑了笑:“只可惜,你母妃故去得太早,又不知因何缘故惹恼了陛下,才会让你过了这么多年的艰难日子。你开蒙之时,我便觉得这孩子聪慧不已,神清骨秀,是个好苗子,对你寄予厚望。与太子不同,你的眼神更赤诚而专注,也更多了一份人情味。”
他出了会神,苦笑道:“太子殿下也曾是老朽的得意门生。如今我只剩下最后一口气,这些日子半梦半醒之间总是很怀念过往的一切。我昔日的学生们,不论是皇子,还是朝臣,不论是崭露头角,还是湮没无闻,我都很想再见一见他们。只可惜,东宫储君大约是已将我忘了吧。”
谢怀琤心中一酸,握住了老者枯瘦的手:“师父......”
“琤儿,”他露出淡淡的笑,“这些年,我拼着一股力,让你能够自由出入藏书阁,只盼着能对你有些好处。今日,得了你那句话,我便可以安心托付了。”
谢怀琤愣住:“师父此言何意?”
“那边墙上有一处暗格,你......你去打开。”林穹气喘吁吁地指了指不远处。
谢怀琤循着他的视线看向那边。林穹的卧房并没有什么华丽的装饰,只在墙上挂了些字画。他所指的地方正是一幅画,谢怀琤犹疑地走上前去,却发现那幅画无法取下。
林穹没有作声,显然是让他自己找出其中的玄机。谢怀琤凑近了去看,缓缓触摸着画作表面和画框边缘,忽然觉察到有些不对劲。
这幅画绘的是朝阳初升的情形,虽是日出,但并未使用多么秾艳的色彩,而显得极为淡雅。谢怀琤的手覆上那轮初升的红日,感受到那里有轻微的凸起。他试着按动了一下,却毫无反应。
谢怀琤微微蹙眉,不知想到了什么,试探着转动了一下。果然,那处圆形随着他的动作缓缓旋转起来,移动到了一旁,随即露出画作后方的一小片墙面。
他屈起指节叩了叩,感受到里面是中空的。
身后,林穹轻轻咳嗽了几声。谢怀琤陡然明白过来,便按着他气息的顿挫,有节奏地敲击了几下墙面。
最后一记叩击后,墙面向内凹陷,露出一方暗格,里面静静躺着一本册子。
“师父,这是......”谢怀琤看着眼前那本书册,震惊不已。
林穹苍白的脸上浮起一个安心的笑:“老朽虽已致仕多年,但这双眼睛却一直看得透彻,对如今朝堂之上的风云变幻也算是了如指掌。”
“如今太子稳居储君之位多年,他的势力和羽翼自然极其强大。但你要记着,月满则亏、水满则溢,登高必跌重,况且太子看似温文尔雅、光风霁月,实则身边聚集着一群居心叵测之人,多年来靠着所谓天象与命数之说博得了陛下的欢心,实则半点本事也无。”
林穹点到即止,不再多言,转而说起了那本册子,“你多年来默默无闻,毫无根基,如今想要投身这朝局之中,何等艰难。这些年我留心细察,加之众多学生都在朝中,消息算得上灵通,对一些位居要职的臣子有那么几分了解。”
他示意谢怀琤翻开那册子,继续道:“我凝神苦思,写下了这本名册。其中所提到的朝臣,经我多年旁观,皆是人品贵重、志虑忠纯之士,且并未完全投靠太子,而是持身中立,只问道义。其中不乏有执拗正直、敢当面与陛下争论之人,他们虽有时不懂变通,但本心不坏。这些人,你都可适时与之结交,并想法子招揽至自己麾下。”
“但你要牢记,这些毕竟只是我的看法。倘若你发觉某个人善于伪装,看似光明磊落实则阴暗狡诈,或是善于玩弄权术、邀买人心,不必尽信我的话,定要远离,否则只会害了你自己。”
林穹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顿时伏在枕上咳嗽了起来,谢怀琤手足无措地上前替他抚着背,却被林穹摆手推开。
“我原本只是觉得日子枯寂,便胡乱写些东西以作消遣。琤儿,你是个好孩子,既然你还念着昔日的情分,愿意来看我这一面,我索性便把它交给你了,”林穹道,“我想,倘若你能够得到那个位置,也算是我这个师父能为你做的最后一桩事了。”
“师父,可我......势单力薄,如何能与他相争?”谢怀琤面上显露出迷惘之色。
“琤儿,你很像你的母妃,我想,她那样一个不服输的人,一定教会了你许多吧,”林穹慈爱地微笑着,像从前那样温和地抚着他的肩膀,“为师相信,你能够做到。”
“师父......”谢怀琤眼底酸涩,泪意渐渐涌出,“求师父继续教我......”他说着,双肩颤抖,哽咽难言。
“好了琤儿,为师还有许多学生尚未见,你该回去了。”林穹拍了拍他的手臂。
谢怀琤看着眼前的老者,明白今日一见便是永诀。刹那间,幼时勤学苦读的回忆纷至沓来,师父宽严相济,该严厉时毫不手软,却也常常表露出慈父一般的温情。特别是在母妃去世后,父皇的冷眼、旁人的苛待让他痛苦万分,可师父却一如既往待他,于他而言,那是严寒冬日里难得的暖阳。
“琤儿,难道为师的话你不听了吗?”林穹心中亦是难受,却不得不冷了脸色,催促着。
良久,谢怀琤缓缓起身,却是端端正正向着他行了一个大礼。
“师父放心,”他抬头,眼底依旧湿润,但眸光已然变得坚定,“我会拼尽全力得到那个位置,不会让您失望。”
第82章 生分 “姑且放他一马。”
谢怀琤睁开眼, 时隔多日,那种悲怆感依然挥之不去。他眼眶微微发红,低声道:“我不会辜负师父的期许。”
“窈窈, 我不会的。”他怔怔呢喃着。
姜清窈仰头看他,心中酸软,抬手轻轻抚上他的面颊, 柔声道:“我相信你。”
他茫然的眼神霎时间清明了不少, 随即收拢手臂,紧紧抱住了她。
两人相拥了片刻, 这才说起回宫后的要紧事。
“窈窈,”谢怀琤拨弄着她额前的碎发, “莫要忘了, 你我的关系在旁人——尤其是太子眼里,已经彻底失和,有了不可调和的矛盾。”
他淡淡一笑, 玩笑道:“切莫疏忽了, 让人瞧出破绽。”
姜清窈苦思冥想:“可究竟该找个什么由头呢?你并不是易怒的人,我也不是暴躁之人,如何才能吵起来?”
她拧眉思索的样子落在谢怀琤眼里,只显得很是可爱。他的心怦地一跳, 忍不住凑上前,气息拂过她面颊,只惹得姜清窈觉得一阵酥麻,下意识低头笑道:“你莫要离我这么近,怪痒的
。”
谢怀琤凑近,轻轻啄了一下她的耳垂。姜清窈如遭雷击,浑身一颤, 双颊立刻漫起无边无际的红晕,她羞恼地一抬手指着他道:“你——”
“窈窈,听我说。”谢怀琤敛了笑,在她耳边低低地说了几句话。
姜清窈愣住,顿时顾不上羞赧,想了想,道:“可是如此一来,岂不是对你太过不公?”
她抿唇:“此事原本就是假的,可你却还让我再添一把火,难道真的要把一切真相都烧个干净?来日,又该如何还你公道?”
谢怀琤轻轻摇头:“窈窈,公道和真相于我而言并不重要,我不在意。即便所有人都不信我又如何?只要你信,我便心满意足。”
他道:“用此事作筏子最合适,既不会过于张扬显得刻意,又能让谢怀衍夙愿得偿,了他心事,更易令他相信。”
姜清窈知道,这是眼下最妥当的法子了,只能心中终究有些意难平。
“答应我,好不好?”谢怀琤凝视着她,声音放柔。
许久,她点了点头:“好。”
*
又过了两日,皇后一行所乘的马车终于到达了京城。接连数日舟车劳顿,连一向精力充沛的谢瑶音也疲惫不堪。
“窈窈,不用扶我,你也去歇着吧......”谢瑶音阖着眼,被姜清窈半扶半拽着回了寝殿。留守的宫人们早早便布置好了床帐被褥,熏了香,侍奉着公主躺下。
姜清窈替她掖了掖被角,正欲起身离开,却被谢瑶音一把扯住了一袖,顺势又坐了回去,问道:“阿瑶,怎么了?”
“窈窈,等我醒来......你一定要告诉我原因......你究竟为何和五皇兄......”一句话尚未说完,谢瑶音已然困得失去了意识,顿时变得无声无息,沉沉睡了过去。
姜清窈哑然失笑,轻轻掰开她的手,离开了内寝。
步出殿外,她站在廊下看了眼天色,不由得幽幽叹了口气。
谢瑶音所问之事,正是她和谢怀琤商议的结果。果然如他们所料,这件事悄无声息地传扬开来,想来用不了多久,便会传到太子耳中吧。
姜清窈心中莫名窒闷,也毫无睡意,便一路回了枕月堂,倚在窗下发呆。直到晚膳时分,她才重新打起精神,换了身衣裳去了皇后那里。
南巡期间留在宫中的宫女正在向皇后禀报着在此期间的一切事宜。皇后抿着茶,半阖着眼,静静听着。
“……这些时日,贵妃谨守宫规,并无任何逾矩之举,确如她所言,日日禁足宫中自省。”
皇后淡淡摆了摆手,示意宫女退下,转而看向了姜清窈和依旧打着哈欠的谢瑶音:“这一路劳累,可曾歇息了?”
两人点点头。皇后又看向姜清窈,欲言又止:“窈窈,听闻你和五皇子闹了别扭,究竟是怎么回事?你二人向来不是那不讲道理的人,怎会如此?”
谢瑶音亦是好奇。
然而姜清窈却面色平淡,说道:“姑母不必担心,不过是一时半会话不投机,便拌了几句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