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瑶音以为她还在心有余悸,便握住她的手低声宽慰了几句。姜清窈不愿让她悬心,便道:“我们快些去看五殿下吧,不知他的伤如何了。”
谢瑶音点头,两人便往谢怀琤的帐子去了。
谢怀琤的帐子在营地的角落处。两人去时,恰好看见三皇子自帐内掀帘出来,看见她们后颔首示意。
“三皇兄,五皇兄他在歇息吗?”谢瑶音问道。
三皇子摇头:“他精神尚好,你们进去吧。”
待他离开,姜清窈和谢瑶音一前一后迈步进了帐子。
这是第一次来到谢怀琤日常起居之处,她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帐子里陈设布置很是简单,谢怀琤此刻正半倚在左边的床榻上,身上覆着薄被,正垂眸沉思着什么。他听见动静,抬眼看过来,撞上姜清窈的眼神,下意识看向她的手掌心和走动时的神情。
“五皇兄,听说你昨日为了救四妹受了伤,太医来瞧了吗?”谢瑶音问道。
谢怀琤低低地咳嗽了一声,道:“不过是些小伤,无须请太医来看。”
“可皇长兄说你行走不便,扭伤了手臂和腿脚,真的不要紧吗?”谢瑶音忧心忡忡。
谢怀琤神色冷了冷,语气却并无变化:“无碍。想来是皇兄言重了吧。”
姜清窈在一旁听着,心中一紧。太子果然将谢怀琤受伤之事传扬了出去,若是皇帝碍于情面,执意要为他请太医该如何是好?太医只要一搭脉,便可知晓谢怀琤并未受伤。到那时,只怕人人都会认定是谢怀琤为了邀宠才不惜撒下救了谢凝玉的谎言,皇帝怕是会更加厌恶他。
她的呼吸急促了几分,望向谢怀琤的眼神是毫不掩饰的担心。谢怀琤看着她,却并未显出半分忧虑,反而在看出她目光中的情绪时轻轻扬了扬唇角,眉宇间的冷意如冰雪消融,蓦地柔和了许多。
姜清窈见他不仅不着急,面上反倒还隐约带着笑意,不由得替他着急起来。然而碍于谢瑶音在场,她也不便开口,只能不断用眼神示意他。
谢瑶音还在说着话,谢怀琤安静地听着,偶一抬头,向着秀眉紧蹙的少女轻轻抿唇笑了笑,安抚般地轻点了一下头。
不知为何,姜清窈的心忽然沉静了下来。虽然不知他会如何解决这个难题,但她却莫名地相信眼前的少年会有法子度过这个难关。
她深吸了一口气,垂眸不语。
谢瑶音说累了,接过福满奉上的茶水喝了几口,转头向姜清窈道:“窈窈,你有什么话要同五皇兄说吗?”
谢怀琤闻言,再度看向姜清窈。
姜清窈被他的眼神笼罩着,不由自主有些赧然,缓缓开口道:“五殿下,你保重身子,好生歇息。”
谢怀琤的唇轻微地掀起一个弧度。他点了点头,声音淡淡:“多谢姜姑娘。”
姜清窈看着他云淡风轻的样子,下意识张口,无声地问出了一个词。谢怀琤面色平淡,并未回答,而是停顿了片刻,垂下了眼睫。
她见状,不由得又有些揪心。正在此时,福满自帐外急匆匆走进来,说道:“殿下,西凌王妃来探望您了。”
“王妃?”谢瑶音疑惑不已。
姜清窈知道此刻注定无法单独同谢怀琤说上话,便道:“既如此,那我们便先告辞了。”说着,她扯了扯谢瑶音的衣袖,退出了帐子。
刚步上草地,便见一个衣饰华丽的女子自不远处缓步走来,身后还跟着两个侍女,手中捧着不少东西。两人见状,便停住步子屈膝见礼:“见过王妃。”
西凌王妃温柔一笑,示意二人免礼,随即进了谢怀琤的帐子。姜清窈站在原地,耳边听着谢瑶音大惑不解地开口:“为何王妃会亲自来探望五皇兄?他们......有什么渊源吗?”
那日皇帝虽然赏赐并召见了谢怀琤,但却做得隐秘,并未让旁人知道。想来是他自知这只是个弥天大谎,因此不准人散播消息,免得让众人以为他真的对谢怀琤回心转意了。
姜清窈无声叹了口气,道:“或许王妃心慈,才会前来探望吧。阿瑶,我们走吧。”
*
晚间,姜清窈在皇后处用了晚膳,才回了自己的帐子。
微云拢好帐门,转身见自家姑娘无力地跌坐在地毯上,伸手按住脚踝低低呼痛,忙上前小声道:“姑娘的脚伤又发作了吗?少将军送来的膏药该贴了。”
说着,她服侍姜清窈除下鞋袜,正要将膏药贴上,却忽然听见有人轻扣帐门。
姜清窈警觉地扯过被子盖住自己,微云则迅速将膏药藏了起来,低声问道:“是谁?”
膏药的清凉气味很快在帐子内散开,短时间内挥之不去。倘若此时有外人来访,便能轻易地辨认出这味道的来源。而帐外的人却又半晌没有回话,姜清窈屏住呼吸,一颗心在这样的沉寂之中几乎要跳出胸腔。
许久,她才听见一个声音道:“打搅姑娘了,是我。”
微云一时间没有听出声音的主人,斟酌着看向姜清窈,见她微微点头,这才小步挪至帐门前,先掀起一条缝,看清来人时才松了口气,示意他进来。
门外的福满却摇了摇头,低声道:“我是悄悄出来的,唯恐被人瞧见,不能久待。”他从怀中取出一个包裹,小声道:“这是今日西凌王妃给殿下送的伤药,殿下嘱咐了,把药送给姜姑娘。”
微云愣怔地接过药,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便见福满一闪身,很快消失在了茫茫夜色之中,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她的幻觉。
她留意了一下四处没有异常,这才返身回了帐子,将药递给了姜清窈,并解释了一番。
“这是五殿下送来的?”姜清窈接过那个
包裹,小心地打开,发觉里面装了几个小药瓶。
微云在一旁看着,由衷道:“五殿下对姑娘很是关心,竟还特意打发人将王妃赠与他的药送了来。”
姜清窈正翻看着那些药,忽然动作一顿,发觉每一瓶药下都压着一张纸,上面是少年清隽的字迹,详细写着这些药是外敷还是内服,每日须用几次药。
他的字,她一向是能够一眼认出的。姜清窈的手指轻轻摩挲过字迹表面,讶异于谢怀琤的心细如发,双颊也有些不自觉地发烫。
微云自然也看见了,不禁低声道:“姑娘,五殿下对你果真是很用心。奴婢觉得,他不单单是念着从前的情分。”
姜清窈心头忽然有些乱。她攥住小药瓶,出神许久没有作声。她并非草木,怎能分辨不出谢怀琤的一言一行何为真情,何为假意?
正心慌意乱时,她的手忽然触碰到药瓶最底部压着的一枚纸卷上。这纸卷外头缠着一根纤细的红绳,纸张单薄,隐约洇出浅淡的墨痕。姜清窈一愣,思绪仿佛在一瞬回到了那个万寿之日的雨夜,她亲手捡起了被少年丢弃的纸卷,而后又递还给他。
他握住自己手腕的力道和温度似乎还残留在皮肤表面。姜清窈深吸了一口气,略带诧异地拿起那个纸卷,解开红绳,缓缓展开。
却见上面写着几个字:
“安心,勿念。”
第43章 满怀 她将谢怀琤扑倒在地。……
虽然眼前这桩事还没有完全过去, 但看着谢怀琤那简短的四个字,姜清窈还是倏然舒了口气。
他还是同小时候一样,有能够让人心安的本事。
她一时间有些出神, 手指轻轻抚摸着那字迹,能够感受到是他片刻之间匆忙写下的。她想象着他执笔时的情形,不自觉地有些发怔。
“姑娘, 这些药奴婢先收起来, 明日晨起再用,”微云出声提醒道, “时辰已不早了,姑娘快歇着吧。”
姜清窈点点头, 这才觉得倦意袭来, 便很快吹熄了烛火,在床榻上躺下。
本以为睡前看了谢怀琤传来的信心安了许多,今夜应当不会为这桩事而烦乱, 然而姜清窈甫一沾枕, 便觉得眼前迷蒙,思绪如藤蔓般张牙舞爪,将她密不透风地围住。
她再度梦见了从前的事情。
那应当是她十二岁那年的深秋时节。彼时,皇宫里处处透着凄冷萧索。黄昏时分的烟波池畔, 姜清窈与谢瑶音正踩踏着满地的落叶,嬉笑玩闹着。侍候的宫女被谢瑶音远远地打发走了,免得打搅她们的兴致。
“窈窈,你在这里略等我片刻,我去更衣。”谢瑶音说着,提起裙角便离开了。
姜清窈点点头,百无聊赖地在原地等了片刻, 看着不远处浩渺的水面,心中好奇,便迈步走了过去。
烟波池畔开凿了一片小池子,养了不少鱼。平日宫中宴会时,多有人在此品茗或是喂鱼。此刻,那小池子旁的亭子里空无一人,姜清窈便走了过去,发觉亭子的石桌上摆了些鱼食,便拿起,弯腰向着水中游得欢快的鱼儿撒了下去。
鱼儿很快围了上来,争先恐后地抢起了食。姜清窈看着有趣,情不自禁抿嘴笑了起来。
待鱼儿吃饱后便又各自四散开来。姜清窈环顾四周,发觉亭子外种了棵桂花树,散发着清幽又馨香的气息。有些桂花被风吹拂过,如一阵桂花雨一般落进了水中。
她心中喜欢,便费了些力气爬上了亭子里的石凳,踮起脚尖,半个身子探出了亭子,想去摘那淡黄色的花儿。谁知她一时没站稳,上半身又没了依靠,手指堪堪划过桂花树表面,整个人便失了重心,登时向前倾倒,跌进了冰冷的水中。
虽然未到冬日,但池水依然冰冷彻骨。姜清窈落水的那一瞬,只觉得无尽的寒意从四面八方涌上来,她吓得六神无主,本能地挣扎起来,张口欲要喊,然而却被那水灌了满口和鼻腔,堵塞得她想要剧烈咳嗽,然而却只有更多的水流入了喉咙。
渐渐的,姜清窈只觉得呼吸困难,身体沉重得如同坠了块巨石。她睁不开眼,意识随之模糊起来,眼看着便要彻底坠入无边的黑暗之中。
周围的一切仿佛都静止了,连风也变得极其缓慢。姜清窈小小的脑海中充满了恐惧,她懵懂地想着,自己是不是会永远留在这片水面之下,再也见不到父亲母亲和哥哥了?
她的身体酸痛无力,再没了挣扎的力气,思绪也随之涣散。姜清窈想要睁开眼,却无济于事,只能感觉到自己不断沉入水底。
......
忽然,隔着水面,她隐约听见呼唤声由远及近,紧接着,身畔传来扑通一声,有人毫不犹豫地跳了下来,拨开水流,拼命向她游了过来。
姜清窈想告诉那个人不要过来,这水中太凉了,可她发不出声音,只能感觉到有一双手臂托住了自己,艰难地背负着她,想岸上游过去。
眼皮愈发沉重,她视线内最后出现的是一个少年人的背影,随即眼前一片漆黑。
姜清窈猛地睁开眼,呼吸急促,满身冷汗。
入目是帐顶繁复的花纹,她意识到方才的一切只是梦。然而那种溺水的窒息感真切得却像才发生一样。姜清窈捂住心口,感受到那里剧烈的跳动。
她已经许久不曾梦见过那梦魇般的往事了。那年,她落水后再度醒来时,看见的是姑母红肿的双眼和谢瑶音啜泣的模样。
一向温和的姑母大发雷霆,重重惩处了当日侍奉在侧的宫人。而谢瑶音也因此事被责备,她心中愧疚,总觉得是自己害了窈窈落水。
姜清窈受了惊吓,病了许久才起身。由于她落水时,周围并无其他人,那段时日又恰逢皇帝心情不佳,宫中人人噤若寒蝉,事后皇后也不欲惊动旁人,便没有让此事被更多人知晓。因此,只有皇后和谢瑶音寥寥几人知道,她自那以后再无法靠近任何一片水面。因为只要一闭眼,她便又能体会到那濒死的感觉。
待她彻底痊愈,这才虚弱地问起谢瑶音,那日是何人救了她。然而谢瑶音摇头,说道:“我赶过去时,你正浑身湿透地躺在亭子里,身边并无其他人。不过那人应当替你推拿了几下,吐出了一些水,让你不至于再度被呛住。”
所以,当年究竟是谁救了自己?
姜清窈望着帐顶,心头一片茫然。
*
晨起后,姜清窈先去给皇后请了安。
用早膳时,皇后说起昨日皇帝听闻谢怀琤受伤,本欲派太医过去,却得知西凌王妃已经先一步前去探望,还送了不少伤药过去,不愿拂了王妃的面子,便没有再让大宣的太医前去看诊。
姜清窈听了这话,这才算彻底放下心来。想来如此,谢怀琤便可以顺利地避开太医的把脉,将受伤一事轻描淡写地遮掩过去了。
她想起昨日去看望谢怀琤时,临走时她曾对着他做了个口型,问他“该如何隐瞒”,那时的谢怀琤神色淡然,毫无惊慌之色,他是不是一早料到了西凌王妃念在与秋妃的故旧之情上,一定会有所表示,才那样淡然自若?
看来,一切都在他的预料之中。姜清窈想着,情不自禁地舒了一口气。
所有人都以为受伤的人是谢怀琤,没有人会想到他所做的一切不过是为了替她遮掩。而亲身体验并且明白内情的,唯她与谢怀琤两人。那些发生在山洞里的隐秘触碰,那些千言万语交织出的话术,只有他们知晓。
她与他,共同默契地守护着同一个秘密。姜清窈忽然觉得心跳有些快,有一丝新奇的、从未有过的锐利感如一道闪电划过心尖。
另一边,谢瑶音十分好奇:“母后,王妃为何这般关心五皇兄?难道他们曾见过面吗?”
皇后失笑:“你五皇兄才多大,怎会见过王妃呢?”
谢瑶音愈发困惑
:“那究竟是什么缘故?王妃唯独对五皇兄另眼相待?”
皇后却没有回答她,只轻轻叹了一声道:“都是些陈年往事。阿瑶,不要再问了。”
姜清窈垂眸,掩去眼底的悯色。所谓陈年往事,不过是皇帝用来自欺欺人的谎言。
她安静地喝完了一整碗粥,又陪皇后说了会话,估摸着到了该用药的时辰后,便起身告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