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那晚,太子甚至还在自己帐外驻足许久,他究竟安了什么心?姜清窈不知道,却也不想去深思。她感受着自心底腾起的强烈厌烦,没有迟疑,立刻转身奔向了谢怀琤。
其实谢怀琤亦看见了,正想着如何设法避开太。否则,若是让太子看见自己与她单独待在这山洞里,只怕会招来祸患。他虽不甚在意自己的名声,却不得不顾及姜清窈。若是此事经由太子之口传到皇帝耳中,皇帝保不准会迁怒于她。
那是他绝不愿看到的事情。
只是谢怀琤尚未想出头绪,却见身前的少女急匆匆回转身子,毫不犹豫地拽住了自己的衣袖。那双总是笑意盈盈的眼睛此刻盛满抗拒,只望着自己,目光写满恳求:“殿下,能不能劳烦你替我挡一挡?”
她放轻了声音:“我不愿在此刻与......太子殿下碰面。”
谢怀琤垂眸,看着那双素白的手颇为依恋地攥住自己的手臂,她掌心的温热隔着衣裳传来,渐渐地将那抹热意渗入了他的五脏六腑。
对着那双明月般的眼眸,他注定无法说出任何拒绝的话,便低声道:“好。”
姜清窈松了口气,慢慢松开他的衣袖,打算向着山洞最深处走去。那里的巨石旁恰好有一小片容身之所,能够挡住自外部而来的光线与探寻。只要谢怀衍不走到近前,便不会发现她。
她刚走出一步,便觉得膝盖和脚踝处隐隐作痛,却生怕耽搁了时辰被谢怀衍发现,只能强忍着继续向前迈步。
身后人蓦地轻轻叹了一声。姜清窈低头仔细看着脚下的路,却不防身子陡然间一轻,他的手臂
穿过她肩头和膝下,稍一用力,便把她抱了起来。
突然而来的落差感让姜清窈始料未及。她低低一声惊呼,下意识伸臂搂住了谢怀琤的脖子,不受控制地贴上了他的胸膛。
她柔软的身体紧贴着他,气息落在他颈窝,温热一路缓缓攀升,惹得谢怀琤呼吸一顿。姜清窈惊魂未定,愣怔了片刻才缓缓抬眸,正巧撞上他幽深的目光。
他的眼睛掩在鸦翅般的睫羽之下,如两泓深不见底的潭水,平日无波无澜,只是每每泛起波澜时,总会让她情不自禁陷入其中,移不开目光。
支在自己身侧的手臂沉稳有力,仿佛能够护持着她永不陷入未知的恐惧中。她这样想着,搂住他后颈的手心忍不住贴紧了些,整个人愈发朝着他怀里靠了靠。
“你是不是不止手臂受了伤?”谢怀琤道。
姜清窈轻嗯了一声:“从山坡跌落时,膝盖有些擦伤,脚踝也扭到了。”
她语气平静,然而谢怀琤听在耳里,心中却又是一阵剧烈起伏。他想象着那危险的场面,深知若是一着不慎,只怕此刻怀中温热的身体早已不知所踪。一想到那种可能,谢怀琤的心尖仿佛被利刃划过。他有些后怕地闭了闭眼,抱着她的手臂愈发用了些力,很快走向了山洞尽头。
那块巨石旁的泥地有些潮湿,谢怀琤俯身,将姜清窈放了下来,又扶着她的手臂助她站稳,说道:“你暂且在这儿忍耐片刻,我会想法子向太子解释,让他离开。”
这样一番动作间,姜清窈的发丝掠过他耳畔,那丝丝缕缕的栀子花香气缠绕上他。她应了一声,原本揽着他的手臂松开,指尖擦过他的皮肤,有一点细微的、无法忽视的痒意。
谢怀琤的呼吸有些顿挫。他定了定神,欲直起身子,却听她轻声唤道:“殿下。”
他垂眸,意示询问。眼前的少女忽然伸手扯住了自己的衣袖,微微用了些力,迫使他弯下了腰,身子前倾。
两人的脸颊只隔着一指宽度。谢怀琤的心跳乱了序,鼻间尽是她身上的馨香。
他喉头一滚,正想问她有何事,却感觉到少女凑近了过来,红唇微启,在自己耳畔缓缓开口。
“多谢。”
她声音柔婉,吐气如兰,在这逼仄的山洞里如同一根羽毛搔过他心尖。
谢怀琤脊背一僵,有瞬息的愣怔。
*
谢怀衍一路走来,发觉四下皆静,并无半分人影和踪迹。他心头起疑,面上依然不动声色,只徐徐用目光扫视着附近,试图找出有人停留的痕迹。
然而,他却并未如愿找到想要找的人。
谢怀衍眉头蹙起,暗想难道哪里出了岔子?他回想着那匹明显躁动不安的、系着雪青色绸带的马,想起那草坡上明显的坠落痕迹,心中愈发确定,眉宇间的阴霾这才散了开来,耐着性子开始一处处寻找。
视线定格在远处那掩映在树丛中的山洞洞口,谢怀衍沉吟片刻,理了理袍袖,迈步走了过去。
离洞口愈来愈近,他听见了自洞内传出的脚步声,心中一喜,顿时加快了步伐。
那脚步声听起来缓慢而吃力,仿佛是因什么外力而行动不便一般。谢怀衍抿紧唇角,竭力平复面上神情,很快走到了洞口。
便在他抬脚预备迈进山洞时,洞内之人恰好也走了出来,两人的目光撞在了一处。谢怀衍正欲出口的问候和关怀在看清来人时骤然哽在了喉咙里:“......怎么是你?”
“见过皇兄。”少年淡声向他行礼。
那句脱口而出的话听起来实在太过惊异,谢怀衍很快按捺住情绪,故作平静地微微一笑:“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五弟。”他打量着谢怀琤,问道:“五弟这是怎么了?此处地势起伏,少有人来,你怎么独自一人走到了这里?”
说着,谢怀衍的视线越过谢怀琤,向山洞内望去。洞内没有光亮,一片漆黑,看起来有几分阴森,也并无其他动静。
谢怀琤咳嗽了一声,一瘸一拐地向外走了一步,眉头紧蹙,显然是强忍疼痛。谢怀衍见状,关切道:“五弟,你这是怎么了?”
谢怀琤伸手扶住山洞的石壁,声音清淡:“我骑马途经此处,见四妹的马受了惊,便慌忙上前制住那匹马,不小心沿着山坡摔了下来。”
“......四妹?”谢怀衍身形顿住,下意识反问,“那是四妹的坐骑?”
谢怀琤颔首:“正是。”
谢怀衍面上神色变幻不定,心头转过了无数个念头,不知事情为何会发展到如今的形势。他明明亲眼看着她挑了那匹系着雪青色绸带的马,为何最终会换到了谢凝玉那里?这其中到底生了什么变故?
若是受惊的马匹被谢凝玉选去了,那么......思及此,他瞳孔一缩,问道:“四妹如今在何处?”
谢怀琤将他的神情尽收眼底,唇角扬起一抹极冷冽的笑,转瞬即逝:“三皇兄护送她回去了。”
“三弟?”谢怀衍的面色愈发难看了几分,呼吸声陡然粗重了起来。他的步伐已有了调转的势头,然而顾忌着谢怀琤,还是勉强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毫无异样,“五弟既然受伤了,那便快些同我回去,请太医来好生诊治一番。”
话音一落,他便作势要扶起谢怀琤。
然而谢怀琤摇了摇头,淡漠道:“多谢皇兄关怀,只是我的手臂和双腿都有扭伤,此刻行走多有不便。”
他说着,便慢慢低下了身子,倚靠着洞壁,重重地喘息了几声,显然是在忍着痛楚。谢怀衍的神色已不自觉地焦躁了起来,眼底掠过不耐,然而碍于一贯温和从容的兄长形象,不得不耐心道:“五弟,正是因为你受了伤,才理应尽快随我回去。否则,若是耽搁了伤势,父皇怪罪下来,又该如何是好?”
在谢怀衍看不见的地方,谢怀琤无声地冷笑了几声,唇角勾起讽刺的弧度。他很快掩饰好表情,缓慢地抬起头来,声音沙哑低沉:“皇兄恕罪,我实在无法......无法起身。”说着,他脚底一个踉跄,直接跌倒在了地上。
谢怀衍眼底漫起无边的阴翳,目光冷漠森然,静静盯着他片刻,厌恶地皱紧眉头。此刻,他心中焦急万分,只想尽快回去当面向谢凝玉问清楚事情经过,赶在此事惊动帝后之前将其中的疑点平息下去,偏偏这个一向不起眼的五弟却这般没有眼色,反倒耽误了自己。若非顾念着身份,他只想将谢怀琤丢在这里自生自灭。
他平复了一下呼吸,语气依旧温和:“五弟,如今尚不知是什么缘故使得四妹妹的马受了惊,我须得赶回去细细探查询问一番,少不得要委屈你在此处稍待了。你放心,待我回去后,会即刻派人来接应你。”
谢怀琤低垂着眉眼,说道:“让皇兄悬心了。”
谢怀衍正欲离开,忽然又看向了山洞内,留意到深处的那片昏暗似乎足以用来做隐匿之用。他定定地瞧着,试图从中发现其他踪迹,同时步伐调转,便欲朝里走去。
谢怀琤察觉到他的怀疑之色,面上掠过寒意,正打算开口遮掩一番,却听见不远处传来三皇子的声音:“五弟?五弟你在哪?”
谢怀衍霍然回头,却见三皇子神色焦急地自远处疾步赶来,一边呼喊着一边四处寻找着。
他眯了眯眼,审视着三皇子逐渐接近的身影,许久才出声道:“三弟。”
三皇子这才注意到谢怀衍,忙上前行礼:“皇兄。”
“你是来特意找五弟的吗?”谢怀衍问道。
三皇子眸光微微一闪,旋即点头:“正是,我与五弟并肩而行,行至此处时遇见四妹在呼救,原来是她的马忽而发了狂,欲要把她摔下马来。我们上前救下了四妹,因她已有些晕厥,我便先行骑马带她回去,嘱咐五弟随即跟上。”
“谁知我途中回头,发现不见五弟的踪迹,心中担心,因此将四妹送回去后,便匆匆赶了回来,却见山坡上有滚落的痕迹,猜测五弟定是一时不慎摔了下来,便忙一路
寻找。”
三皇子语气沉着,将这桩事的经过说得清晰明了。谢怀衍眉宇间的复杂之色这才渐渐散去,转而道:“原来如此。”
他道:“既然三弟来了,就劳烦你设法带五弟回去吧。”
“皇兄放心,臣弟会安排好一切。”三皇子躬身道。
谢怀衍再度深深看了眼谢怀琤,举步而走,走出几步后忽然回身,淡淡道:“五弟受了伤,行动不便,不知还能不能骑马了?”
谢怀琤道:“歇息片刻,应当无妨。”
“那就好,”夕阳下,谢怀衍面色一松,“你二人既然各有坐骑,那么那匹惊了四妹妹的马,我便派人将它带回去了,也好找人来检查一番究竟是什么缘故。”
三皇子颔首道:“皇兄安排得甚是妥当。”
谢怀衍意味不明地笑了笑,加快步伐离开了。待他彻底走远,谢怀琤这才徐徐直起身子。
“五弟,”三皇子看向他,“姜姑娘是不是在山洞里?”
他虽陈述着事实,但语气并不咄咄逼人,而是带着真心实意的关怀和询问。谢怀琤知道他的品性,又感激他方才在太子面前替自己周旋,遂点头道:“三皇兄慧眼。”
三皇子轻叹一声,问道:“方才我瞧见你的神色,便猜到你不曾在太子面前提起姜姑娘之事,对吧?”
谢怀琤沉默半晌,说道:“是。我不愿多生事端,引起他的疑心,便与姜姑娘商议了,将此事瞒过去。”说到此处,他向着三皇子弯腰拱手道:“多谢三皇兄愿意在太子面前替我遮掩。”
“你我兄弟,何须如何客气?”三皇子摆摆手,“姜姑娘怎么样了?有没有受伤?”
两人正说着话,便见姜清窈自洞内慢慢走了出来,微微笑着打了招呼。谢怀琤面色一沉,下意识便想去扶她。
三皇子瞥见谢怀琤的举动,心下了然,面上只做不觉,说道:“想来此刻太子应当已经走远了。姜家妹妹还能不能行走?我们须得尽快回去,免得惊动了父皇和母后。”
姜清窈点点头道:“能。”她故作轻松地一笑:“不过是一点小伤,我可不能堕了父亲和哥哥的威风。”
“只是你的马被太子牵走了,”三皇子道,“不过也无妨。你骑我的那匹马,我牵着马走便是。”
姜清窈忙推辞:“怎能让三殿下牵马走?我可以慢慢跟在后面走。”
“你既然已受了伤,哪里还能这般折腾?”三皇子摇头。
谢怀琤开口道:“我在旁边走着便是,三皇兄,你和姜姑娘骑马。”
姜清窈急道:“不可。你既然在太子殿下面前假装受伤,若是这副模样回去,岂不是露馅了?”
眼看两人的意见始终达不成一致,三皇子不得不开口道:“我们先从这坡下离开,待上去后再做决断。”
姜清窈点点头,却见谢怀琤在自己面前俯下了身子,声音浅淡:“我背你。”
高大的身躯转瞬低俯了下去,将宽阔的脊背全心全意地向她展露着。姜清窈一个晃神,眼前人的背影如水波摇晃破碎,转而被一个略清瘦的轮廓取代。
“窈窈,我们该回宫去了。”夕阳西下,橘黄色的霞光轻盈地跃动在树梢枝头,随着枝叶的摇曳投下温柔的光影。少年抹了一把额上的汗,歪头看向正荡着秋千的小姑娘。
御花园里的这处秋千是皇后特意吩咐人为宫中的孩子们扎的,又因念着孩子们尚未长成,又百般嘱咐了侍奉的宫人一定要寸步不离守着,以免有人不小心从秋千上摔落。
此刻,守在一旁的宫女们神情紧张,而秋千上的女孩儿却毫不畏惧,双手握住绳索,用力荡着,银铃般的笑声撒落在风中。
听见少年的声音,小姑娘依依不舍地放慢了动作,待秋千缓慢停摆后,这才跳了下来,眉眼弯弯地道:“怀琤哥哥,我们走吧。”
玩闹了整个白日,小姑娘有些倦怠,步伐也慢了下来。少年细心地留意到了她微微蹙起的眉头,问道:“累了吗?”
小姑娘用力点头。
他微微一笑,很自然地在她面前蹲了下去:“来吧,我背你回去。”
少年身量未足,却莫名透着一股安心感。小姑娘毫不犹豫地趴了上去,双手搂住他,笑眯眯道:“谢谢怀琤哥哥!”
他只是笑,不说话,稳稳当当背起了她,踏着满地余晖,一步步走远。
......
直到三皇子再度出言询问,姜清窈才回神,只觉得眼前一阵恍惚。年少时的一幕幕从眼前闪过,如一幅徐徐展开的画卷,引得她不断为之驻足,仿佛透过那画卷便能回到昔日的时光。
她怔忪的目光缓缓在近前凝固,那些回忆如流云薄雾,很快散去,此刻映在眼底的,是多年后依然不曾迟疑为她俯下的脊背。
这么多年,他早已褪去了孩童时的瘦弱。姜清窈怔怔地看着谢怀琤的后脑,心中忽的一软,便依言伏在了他背上,展臂搂住了他的脖子。只是触碰到他的那一瞬,姜清窈不可避免地有些许的僵硬。
谢怀琤待她伏好,这才托着她稳稳起身,向山坡上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