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是郎灵寂在监牢中,他们盘问,却好似位置对调,郎灵寂居高临下。
张鸥索性破罐破摔,对郎灵寂奉承讨好起来,以礼相待。站对大树好乘凉,万一日后王戢杀进建康城,他也好给自己和家中妻儿老母留一条生路。
王氏另外那几位族人,御史台同样没拿他们怎么样,白白关着一日三餐供应,什么也问不出来,虚耗度日。
郎灵寂入狱对于整个贵族圈震撼很大,有点关系的门阀中人皆来探望。
陛下已经废黜九品官人法了,郎灵寂代表的就是他们的利益。士族明面不敢力挺王氏,暗暗却与王氏一条心。
桓思远在御史台就近照应王家,河东裴氏的裴锈托济了桓思远的关系,也进入御史台牢房探望郎灵寂。
两相会面,裴锈见郎灵寂果真被捕了,心中失落无比。之前陛下废黜九品官人法时,郎灵寂镇定自若,还以为他有什么锦囊妙计,原来也是束手待毙。
裴锈惋惜,郎灵寂死就死,可怜了姮姮卷入这场风波当中被无情连累。
说到底若姮姮当初嫁给他为妻,他为人稳健持重比郎灵寂靠谱得多,何至于遭遇今日的大祸?
裴锈五味杂陈,和桓思远浅浅探望郎灵寂一会儿之后便离去。
王戢将反,裴锈得回一趟北方老家请示家主的意思,究竟站在皇帝这边,还是站在琅琊王氏这边。
……
郎灵寂被捕,平日与二哥王戢走得近的兄长们惨遭牵连,他们的夫人和孩子哭得昏天黑地,整日茶饭不思。
司马玖领率的皇城禁卫军将王宅密密层层围住,任何人或物哪怕一只苍蝇都无法进出,王宅鸦默雀悄,活人生生被囚在里面变成一座死宅。
几位夫人伤心过度,重病缠绵,高烧不退,小孩子也有生病的。
王姮姬作为家主照料她们,忙前忙后,喂药喂水,安抚情绪。
好在琅琊王氏的巨富,府邸有现成的大夫、药品齐全的药方、充足的粮食和水,厨师裁缝僮仆婢女,被关上一年半载也高枕无忧。
各房大多对王姮姬感激,当年捧在老家主手心的小姑娘终于长大了,会庇护旁人了。少部分人对王姮姬幽怨,认为这场祸事根本就是王姮姬造成的。
——若非她红颜祸水,身为内宅妇人却抛头露面当家主,四处留情,沾惹了陛下,陛下焉能非她不可,不惜毁掉琅琊王氏也要夺她入宫?
朝王姮姬投来的少部分眼神,充满了怨恨和鄙夷的,恨不得把她生吞活剥。
王姮姬理解这些人的想法,这些人目光短浅仅仅看到表面现象,以为司马淮是因为她才对付琅琊王氏的。
实际上深层逻辑是,司马淮早看越来越坐大的门阀世家膈应,不甘与臣子平分江山,才爆发了这场与琅琊王氏的决战。
她是其中一个微不足道的因素罢了。
江山局势,岂会因她一个女子改变?
桃枝见那些人诋毁小姐,敏感过度,整日对抗,王姮姬自己倒不会因为这点事陷入内耗,这本身不是她的错。
大门终日紧闭,王宅清净而孤寂。
王姮姬白天照料王家女眷,夜晚独自一人躺在空荡荡的床榻上,呼吸一寸寸的放松,那种畅快滋味犹如飞升。
郎灵寂不在,郎灵寂被捉了,如果她愿意也可以当郎灵寂暂时死了。
千言万语难以形容她内心的痛快畅爽,她独自一人在琅琊王氏,虽然被禁足了,外面有层层叠叠的官兵封锁,但她周围的空气仿佛都是自由的。
没有郎灵寂,她贪婪呼吸着清新自由的空气,享受无拘无束的环境。
从前这间屋子、这座宅子总不是她自己的,她得时时刻刻紧绷着精神,防备郎灵寂。
而今她不用了,仿佛骤然从监控中超脱出来,头顶悬着的无形之剑被解除掉了,盯着她的眼没了,她精神自由了。
家族利益和主人责任缠绕她太久,让人忘记,她从一开始就不愿嫁给郎灵寂,她是被强迫的。
这么多年来她对他的态度有改观吗?有,但那是勉强屈于黑暗的现实,强迫自己忽略内心,像个家主一样思考。
可她深深知道,她和郎灵寂并不是那种眷侣恋人关系啊,或许郎灵寂今世温柔些,没有再找诸如许昭容一类的人,但他们的内层关系和前世一模一样丝毫未变:他们依旧谁也不爱谁。
郎灵寂或许对她有几分感情,但这感情绝没到冲昏头脑的地步。他们时刻都是清醒的,更爱自己的立场,谁也不会因所谓的“爱”损害自己实际的利益。
王姮姬躺在榻上独自笑笑哭哭了会儿,状若疯癫。长期积攒的郁气骤然发泄出来,真的茅塞顿开。
或许她这种行为不应该,郎灵寂代表的是琅琊王氏的利益,郎灵寂得活着。为了琅琊王氏,她必须和他同心同德,而非卑鄙享受自己的窃喜和自由。
但她就是忍不住。
桃枝进来时,她已快速收敛了脸上异样的情绪,装得若无其事。
桃枝匆匆道:“小姐,外面有人找您,指名道姓要见您,好像是从皇宫来的,您要去见见吗?”
第106章 邀请
王姮姬听“皇宫”二字顿时浮上不祥, 皇宫有谁心知肚明。
琅琊王氏被抄检,她现在是禁足的阶下囚,皇帝指名道姓要见, 她没有拒绝的权利。
无奈之下, 她打叠衣冠齐整,出门迎客。
官兵层层叠叠解除封禁,她在太监引领下才得以走出宅外。
果见不远处停着一辆豪华黄盖的马车, 身着帝王常服的司马淮正负手而立,折扇玄褂乾坤在怀, 一副少年帝王的模样。
王姮姬默了默, 在官兵的监视下走近前, 矮身道:“臣妇拜见陛下。”
司马淮缓缓转过身,陷入某种感情中,喉结滚了滚,道:“郑蘅。”
王姮姬眼皮跳了跳, 蓦然听到这称谓还是陌生得厉害。
“陛下,臣妇名为王姮姬。”
司马淮抬手将她扶起, “郑蘅, 朕习惯叫你郑蘅了,以后仍这么叫你。”
她姓“王”时太有压迫感,郑蘅二字却解脱了家族束缚,超然事外, 仿佛她是个普普通通的小女子, 拉近了与他的距离。
王姮姬没接这话茬儿。
陛下要剥离她的姓氏。
司马淮衣冠齐整立于风中, 泛着几分喟叹地感慨:
“朕常常想念昔日与你、文砚之结拜为兄弟的日子, 那时候我们三人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有最真挚的感情, 惺惺相惜为对方着想,彼此不会暗藏心眼。”
王姮姬眸色微暗,微讽道:“最真挚的感情……就是陛下抄臣妇的家,囚禁臣妇的兄长于大狱?”
司马淮不理,自顾自道:“那时文卿治好了你的情蛊,与你喜结良缘,朕真心祝福。谁料后来命运弄人,你的情蛊复发,被活生生逼嫁了琅琊王。朕一直没有机会救你,内心很是自责。”
王姮姬心中分明,郎灵寂固然可恶,这些年王家受了他许多恩惠和荫蔽。司马淮表面友善,暗地里却朝王家捅刀子。
“陛下说笑了,我如何是被逼嫁的,大家族间联姻都是这么回事。那人千般不好万般不好,胜在危急关头还愿意为我琅琊王氏出头,没把我全家送进大狱。”
司马淮耳中刺痛,听她始终不离“大狱”二字,指桑骂槐他伤害琅琊王氏。
他明明一心一意对她,从不曾逼迫伤害她半分,她反过来向着施虐者说话,口口声声依恋郎灵寂。
“你那些兄长做了什么难道你不清楚吗?”
司马淮英俊的面庞透着些责怪,“你二哥身为人臣不仁不义,意欲起兵造反,搁哪朝哪代皆是诛九族的大罪,朕仅仅关押了他们已经算仁至义尽了。”
按国法琅琊王氏该满门抄斩,女眷即便免于一死,充入教坊司为官妓。
王姮姬垂首,双方立场不同利益迥异,见面已是多余,完全没必要争论。
司马淮顿了顿,瞥见她风中秀丽柔美的样子,心肠软成一滩水,柔声道:“……当然这都是他们的错,与姮姮你无关,朕与琅琊王氏之间的恩怨永远不牵扯姮姮。”
王姮姬听他一声声姮姮叫得熟络,尝试着道:“陛下明鉴,我二哥性格刚烈耿直,即便有冒犯您的地方也有口无心的,希望陛下宽赦于他。”
司马淮深感失望,“你还是为琅琊王氏说话,即便朕将道理说得再清楚,你仍然帮亲不帮理。”
他面对面对着她,烧着滚烫的神经,无数个夜晚旖旎令人面红耳赤的幻梦一瞬间鲜活起来,欲念在胸中涨得难受。
他多想抱一抱窈窕绵软的她,狠狠揉揉脑袋,亲吻咬啮她,让她真真正正侍寝一回,而不是在镜花水月的梦中。
“朕问你在王家过得快乐吗?王家生了你而已,束缚你整个人生,为什么你到现在还没有勇气脱离它?就因为王太尉临死前让你当所谓的家主吗?”
这家主和他这皇帝一样都是傀儡,无半分实权,被郎灵寂玩弄于股掌之中。
“朕真心希望你迷途知返!”
王姮姬无动于衷,人怎么可能摆脱得了原生家族,尤其是她这种享受了家族托举的士族后裔,家族的尊严流淌在血管中,羁绊今生今世无法断绝。
“我只问陛下答不答应。”
她重复道。
饶恕她的家族,宽恕她二哥。
司马淮道:“你不该生在琅琊王氏的。”
王姮姬撇过头去,言尽于此。阶下囚的她有尊严的,不屑于一遍遍低声下气恳求司马淮与琅琊王氏罢手言和。
司马淮凑上前一步,滚烫的掌腹炽热地扬起,想抚抚她温柔而白皙的面颊,纾解内心深处积攒的思念和渴望。
上次见面他们遥遥隔着门槛,现在他们中间终于不存在任何阻拦了。
“姮姮……”
王姮姬敏感地退缩,非是她介意男女之防,情蛊忌讳外男的气息,一旦她与外男肌肤接触,情蛊会像钻子搅得五脏六腑不得安宁,令她浑身血液冻结。
有情蛊在,她无法背叛郎灵寂。
司马淮见她对自己避之不及的样子,失落感愈甚,讪讪收回手去。
“你心里有郎灵寂也没用,你们夫妻缘分已尽,他这次下大狱自身难保,再难翻身。”
“朕已批了对他用刑的诏书,严刑拷打之下,你觉得他还能坚守你们家的秘密,庇护你那犯上作乱的二哥吗?”
王姮姬诧然,双目暴睁:“用刑?”
司马淮嗯了声,十八道酷刑有鞭笞的有剐肉的,有滚炭火的有浸寒冰的,车轮战挨个施展下来,死人的嘴也撬开了。
“你不用求朕,朕心意已决。他袒护乱臣贼子犯了国法,理应受罚。”
王姮姬难以想象郎灵寂被上刑的样子,会很惨,鲜血淋漓,狼狈不堪,满身污泥被绑在十字刑架上,血肉外翻?
素来稳坐钓鱼台的中书监大人,前世的琅琊王氏家主竟有这一天。
郎灵寂。呵呵。郎灵寂。
她内心火焰熊熊燃烧,腾起一股强烈的报复之意,刹那间想去牢房亲眼看看郎灵寂受刑落魄的样子,肆意奚落一番。
她疯了似想放声长笑,畅快啊,真畅快,自由真自由。
缓了缓,咽下喉咙,她敛起异样的情绪,对司马淮道:“陛下好卑鄙,居然对我夫婿用刑,文臣哪里经得住拷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