郎灵寂如夕阳落日,迅速陨落下去。
皇帝铁了心要动琅琊王氏。
……
暮色,圆滚滚的红日一半浸在黑沉的雾气中,一半闪烁明光,周天被染成浓淡不一的胭脂水色,黑色丫杈旁两只黑色的飞鸟扑棱着翅膀,肃杀而孤独。
雄伟磅礴的皇城,郎灵寂清风鼓袖,神清骨秀,长长的影子在暮色中,最后一次以中书监的身份走出中书省,竟显得有几分孤独。
众中书郎皆含泪挽留。
难得有郎灵寂这种莅事明理的上峰,过去出了任何事,他们的中书监总能一语定乾坤,将风暴掐灭在酿大之前,用超越常人的缜密心思和清醒笃定,顶天立地。
以后再没有这样的日子了。
郎灵寂闻得众人啜泣声,微凝,回头道:“卿等何故楚囚对泣?又非永别,今后我与卿等仍共在中书省当职。”
新任中书监正是郎灵寂之前的下属,感极而悲,他们家大人好好的,遭无妄之灾,被从中书监降到了中书令。
他虽品阶已比郎灵寂高,仍对郎灵寂鞠躬叩首,信誓旦旦道:“小人永远是小人,大人永远是大人。”
郎灵寂神色玄远而冷峻,将他扶起,
“言重了。”
新中书监含泪起身,激愤道:“有一就有二,大人该为自己多考虑考虑,如果逆来顺受,恐怕……”
皇帝摆明针对他们家大人,无缘无故贬官,有替大人鸣不平者直接罚出京外,导致人心无法凝聚。
大人被剥夺了中书监之位,只名义上录尚书事,实则尚书局牢牢被把握在孙寿那老匹夫手中。如果任由事态继续发展下去,后果不堪设想。
印象中,他们大人总长于先发制人,掐中死穴,绝不是一个坐以待毙的懦夫。
这次面对皇帝残酷无情地打压有功的臣子,大人却一忍再忍。
郎灵寂禁忌地截断他的话,道:“官员分工不同,陛下微调也是情有可原,此事不必再提。”
皇帝的打压,他的态度是接受。
新中书监愣了,“您……!”
抬头见郎灵寂神观冲淡,识量清远,上有万仞之高,下为渊泉所润,深不可测,并不以皇帝一时的挤兑为意,依旧是那般稳坐钓鱼台的模样。
他看不懂大人,火烧眉毛了还如此淡定。大人是琅琊王氏的女婿,得了第一豪门琅琊王氏的助力,本该青云直上今生无忧,却半路崩殂,生生跌落谷底,大人心中竟半点不怨。
“好吧,大人。”
他只得尊重大人的想法,身份不在头衔而在人心,今后大人虽为中书令,在他们心目中仍然是首席中枢大员。
“大人,我们中书省还跟以前一样,我们都永远只听大人的命令!”
郎灵寂颔首诺之,相谢众人盛情。
下职的时辰到了,离开皇宫。
他骨相修削,发如漆池,背影犹如风神照松色,冷隽凛丽,好一派名士风度,妻子王姮姬也是琅琊王氏第一美人。
这不禁让人想起近来甚嚣尘上的流言,陛下觊觎中书监之妻,意欲夺之后快,拆散中书监和王小姐一对璧人,屡屡故意找茬儿打压中书监。
众人虽没见过那位王小姐的面,但从她每日给中书监送食匣来看,夫妻俩必定是极为恩爱的。
陛下觊觎王小姐美色,为了一己私欲棒打鸳鸯,抢夺人妻,拆散旁人幸福的家族,当真卑鄙无耻,不配为人君王。
·
晚间,王家老一辈的王慎之找到郎灵寂,与其点蜡促膝长谈。
郎灵寂的变故闹得风风雨雨,整个朝廷掀起波澜,琅琊王氏满门皆知。
王慎之官至三公,是王家最德高望重的耆老之一,对王氏未来充满了担忧。
“雪堂,何以发生这等变故?”
朝中盛传陛下青睐于姮姮,好言好语求其入宫不成,便强娶硬夺。
姮姮的夫君是郎灵寂,陛下要娶姮姮,首当其冲的便是郎灵寂,什么狠辣招数皆冲着郎灵寂来,重重打压于他。
王戢才走,朝廷就出事了。
“与姮姮有关系,但不大。”
郎灵寂淡然精深,席地对坐,“陛下早就忌惮九品官人法,忌惮士族、琅琊王氏,夺取姮姮只是他挑起争端的一个借口。没有姮姮,陛下照样会打压王氏。”
王慎之皱下眉去,深以为然。
他知道王家与皇室的纠葛的根本原因姮姮,但毕竟因她而起。
“陛下看中谁不好,偏偏觊觎姮姮。陛下素来温吞柔懦,因为对姮姮的这点阴暗心思,骤然间变得雷厉风行,如同改了性子一般,手段狠辣而不留情面。”
郎灵寂道:“或许陛下不是改性子,温吞柔懦仅仅他装出来的表象,他本身就是雷厉风行之人。”
最初登基的两年,陛下为了活命装疯卖傻过,足可见陛下能屈能伸,城府深沉,克制,清醒,也野心勃勃。
王慎之极是为难,叹气道:“姮姮已然与你结为良缘,如何入宫为妃?我琅琊王氏才刚向陛下进献了两个女儿。”
琅琊王氏固然不愿公然反抗陛下背负谋反的罪名,可也不能活活牺牲王姮姬,叫她一个二嫁之身入宫侍奉陛下。
姮姮是琅琊王氏的家主,上一任家主亲传衣钵,指戴代代相传的家主戒指,持有象征家族荣耀与徽记的宝刀。
在琅琊王氏族人眼中,姮姮是圣洁而不可侵犯的,若她入宫为妃,改作帝王妾,实在是夺了他琅琊王氏的香火。
姮姮袭了老家主的爵,有正经的爵位在身,相当于朝臣,在后宫如何自处?哪有后妃身负爵位统领士族的?
最关键的是,郎灵寂不会答应和离的。
郎灵寂对姮姮的执念,他们全家都见识过。从前因为和离也发生了一些不好的事,以至于他们全家无一人敢犯忌讳谈和离二字,哪怕亲如王戢或姮姮本人。
“陛下近来的举动是在试探,如果王氏撕破脸,那么会立即开罪皇帝,成为各路势力攻伐的众矢之的。”
郎灵寂剖析着,“时机尚且不成熟,冒然违拗陛下恐怕有些鲁莽,我的建议是暂时蛰伏隐忍。”
世家大族谋的永远是掌控皇帝,在背后操控皇帝,而非取而代之。某种程度上,世家也可称为“见光死”。
在乱世之中,皇帝一波又一波地更迭,包括琅琊王氏在内的世家大族却一代代传承,香火不灭,正是“流水的皇帝,铁打的世家”。
司马氏原来也是操纵曹魏政权的一把好手,掌握实权,强大无比,到明面上正式称帝之后,太平仅仅维持了晋武帝一代,便不可避免地衰落下去。
称帝并不是什么好事,起码不是世家大族擅长的游戏。
琅琊王氏虽功高震主,皇帝终究是皇帝。王家若彻底得罪皇帝,露出谋反之意,将迎来灭顶之灾。
王慎之狐疑,听郎灵寂这口风,竟好似是要为了利益放弃姮姮。
“那姮姮怎么办,”
王慎之径直问,“这次陛下虎视眈眈,是冲着姮姮来的。”
理论上王家把姮姮交出去万事大吉,郎灵寂也能少被陛下针对些,官复原职。
但绝知陛下看不惯的是王与马共天下的格局,姮姮只是暂时的一剂润滑剂,治标不治本。
把姮姮交出去,王家太丢人现眼,枉称天下第一大族,连自家的家主都护不住,家主还要委身侍奉旁人。
郎灵寂停了片刻,承认道:“君夺臣妻,按理说臣不得不让。”
王慎之心头咯噔一声。
“你什么意思,你准备……?”
竟要与姮姮和离,将她进献给皇帝吗?
郎灵寂颔首掩了掩睫,摇头道:
“我还是之前那句话,与姮姮永世为夫妇,绝不和离。”
明知君夺臣妻,臣不得不让,郎灵寂却仍然不让,拒绝皇帝夺妻。
他用极端的方式坚决彻底地断绝了王姮姬和皇帝的丝毫可能。
反治皇帝,需要耐心默默积攒条件。
第095章 赋闲
郎灵寂近来呆在府中的时间很多, 常常是从早到晚一天都不去当值,在书房画画丹青,写写书法, 幽然独处。
或许因为被贬谪的缘故, 他游离于核心权力之外,身上几个挂职的虚衔可有可无,闲暇的时间多了起来。
昔日第一权臣, 销声匿迹。
王姮姬知他心情定然烦闷抑郁,为免沾麻烦, 几日来不去主动招惹他。
冯嬷嬷怕他们夫妻闹得太僵, 姑爷以莫须有的罪过无缘无故被贬官, 小姐作为妻子,姑爷最亲最近的人,怎么说也得去安慰一二,完全冷漠有点说不过去。
毕竟夫妻同林鸟, 姑爷的仕途与王氏的前途是息息相关的。
王姮姬却有自己的一番思量。
她始终相信郎灵寂那套“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之言是逢场作戏的。郎灵寂不是束手待毙之人, 他若真的肯认命, 当初就不会使阴招活活拆散她和文砚之了。
他与爹爹有约在先,娶了她,定然护佑琅琊王氏族祚永流,兴盛不衰。
他那么有契约精神, 把契约精神看得比自己命还重, 必定不会置王家于危险境地。
他人品差, 胜在绝对守信。
皇帝的手段虽然高明, 并到不了使郎灵寂那种人束手无策的程度。
郎灵寂迄今为止根本什么手段都没施展,什么反抗都没有。
这场景似曾相识, 她最初将他甩掉转身与文砚之定婚时,他面对王氏的种种抛弃和羞辱,第一时间选择的也不是反抗,而是妥协。
当年他先后找到了她,爹爹、二哥、文砚之分别以和平的方式商量,愿意允许她和文砚之幸福生活三年,养她和文砚之的孩子,尽了底线之内的所有妥协。
直到最终出路被堵死,他才彻底撕破了脸,用排山倒海的架势摧毁一切。
过往的经历让王姮姬看清郎灵寂是一个长于蛰伏且养气功夫极好的人,思路清晰,只要不是他主动破坏的局面,他乐于维持表面平衡,使事态保持一定秩序。
先礼后兵,惯来是他的把戏。
但他一旦动手,就绝无留情的余地。
天塌下来有郎灵寂顶着,他自有一番图谋,保护好琅琊王氏。她一个病歪歪的深闺女子,只管安享太平。
数日来,王姮姬一直有意躲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