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来说去,外人只有许太妃和许昭容罢了。
许昭容畏怯地躲里在许太妃身旁,牙关紧锁,脸上红得滴血,难堪至极。
她难堪不是因为别的,而是刚才见到王姮姬摘下的面纱,大病初愈的样子——
髻绾乌黑发,堕马碧玉簪。颜若新月清辉,淡匀胭脂,一笑两酒涡。
琅琊王氏的第一美人。
王姮姬不仅不丑,还美得惊心动魄。
如此洁腻肌肤,典雅举止,从容不迫自带贵气的仪态,一看就是从小在富贵窝浸淫的,实打实用金钱养出来的贵女。
主母不是貌若无盐,前几日脸上暂时浮肿罢了。
许昭容有种跌落深渊的绝望感,唯一引以为傲的容貌优势都失去了,内心深处腾起了浓重的嫉妒。
本以为王姮姬人老珠黄,仗着家族地位逼婚上位,谁料她这等惊人美貌。
论容貌论地位王姮姬都是一等一的,她还那什么跟王姮姬斗?
怪不得表兄将王姮姬放在心尖。
穷人的肌肤是不会好的,因为穷人要劳作,要锄禾,要穿荆钗布裙,跑不起牛奶浴,用不起玫瑰花露,更学不得高雅的举止和琴棋书画,连身上带着穷味。
她能有现在的容貌,还要归功于在秦楼楚馆里呆的那几年,被老鸨子各种挑弄训练,养成了柔情似水的身段。
但那些风尘的东西,如何跟真正的闺女比?恰如萤火虫与明月,黯然失色。
王姮姬这般容貌……看来,雪堂表兄极有可能不是被逼婚的。
众宾熙熙攘攘了会儿,主宴开始。
琅琊王氏子弟按照辈分以及族谱上的功勋排坐次,人多而不乱,井然有序,规矩极重。
王姮姬坐于首席,率先落座,旁人才敢落座。王戢坐在她的右边,郎灵寂并不与她挨着,淡漠疏离,远远隔着空气墙,关系并不是很亲密的样子。
许太妃凭婆母的虚名还能混一个尚可的位置,许昭容却在琅琊王氏强大光环的映衬下如同蝼蚁一般,完全和奴婢比肩在后站着,无半分容身之处。
女子有这样崇高的地位,不知是福是祸,让身居高官的大男人畏惧了。
许昭容心思烦乱地想着,她素来习惯像菟丝花一样依赖选中的达官贵人,不觉得王姮姬这般强势会招男人喜欢。
但她也不可避免地意识到,自己辛辛苦苦打拼多年的成果在旁人眼里根本不屑一顾,贱若小草,可笑可讽。
她和王姮姬的出身天差地别,从最初就输给了王姮姬。
主席结束,到最后自由分散敬酒的时候,郎灵寂和王姮姬站在一起。
他们一夫一妻,肩并肩。
刚才的貌合神离荡然无存,王姮姬挽着郎灵寂的手臂,唇角带着得体的微笑,二人向家中长辈以及来宾敬酒。
他们两个还挺会装的,刚才互相漠视宛若陌生人,现在便装作一副佳偶天成的样子。
许昭容留神觑着,眼神恨恨。
王姮姬身披珠玉,头戴银色熠熠生辉的对襟步摇,美颈上是月光流华的项链,在熏暖的蜡烛光芒下显得贵气极了,仿佛星月临于眼前,天生就在众人的最中央,走过的地方蓬荜生辉。
王姮姬要跟谁说话、敬酒,旁人都客客气气,不用点头哈腰地讨好任何人,反倒是旁人过来讨好王姮姬。
主母与琅琊王站在一起,凸显的是体面二字,完完全全的门当户对。
许昭容眼底湿润委屈,凭正常的努力,她永远也扒不上琅琊王氏的边,永远不如王姮姬的半片裙角。
曾经梦幻的美梦,彻底破碎。
……
宴后。
王戢私下找到了王姮姬,询问她上山遇贼寇是怎么回事,脸是怎么回事,家中住了个表妹又是怎么回事。
不过离开月余的工夫,家中就发生了这么许多变故。
王姮姬见王戢左臂还缠着厚厚的纱布,不断有血珠涌出,显然江州战场并不好打,真刀真枪乃至性命相搏。
“二哥,你这是怎了?”
王戢察觉到王姮姬的目光,亦瞥了瞥自己胳膊,解释道:“没事,赶路时候马失前蹄,伤口崩裂了,过几天就好。”
王姮姬道:“江州战场发生了什么,你莫瞒着我,我是家主有权知道。”
王戢黑眉一皱,“二哥明明是问你家中的事,你反倒质问起二哥来了。”
顿一顿,终是柔声叹气道,“是陛下为难,故意不给后援的粮草和兵马,致使兵将被流民帅困了三天三夜。”
王姮姬一惊,二哥是家族在军事方面最强硬的顶梁柱,万万不能倒下。
“后来呢?”
“后来援军来了。原是雪堂在朝中得了我的急信后,联合众臣向陛下施压,迫使陛下下令增援,最终我军才有惊无险。”
王姮姬闻言沉默良久,那人又救了琅琊王氏,无形间又欠下了债。
她不想与那人有利益上纠葛,偏偏他还不断施恩于琅琊王氏,断也断不掉。
司马淮与琅琊王氏完全站在相反的阵营,帝室与世家的争斗又要卷土重来了。
“二哥,你辛苦了。”
王戢挠挠头,实不愿在妻子或妹妹面前流露软弱的一面,简单解释两句,一笔带过,继续追问起家中的情况来。
王姮姬也像王戢瞒她战场的事一样,瞒着家里的事。并非故意忍气吞声,而是说了无济于事,徒费口舌。
“永宁寺一事的确是我冒失了,没准备好应付山匪流寇的万全之策。至于脸,之前吃坏了东西有些浮肿。姓许的那女子,是许太妃带来的暂住的。”
王戢闻言久久沉默。
亲兄妹间说话不用点得太透,王戢已了然明白王姮姬的言外之意。
他和她,都倾向于报喜不报忧。
其实他何曾不知被旁人羡慕的九妹家主王姮姬,暗地里过得并不幸福。
九妹当初原本想嫁给文砚之,阴差阳错才嫁给了郎灵寂,这桩婚事对她来说是不公平的。
但为了族祚永传,唯有做出一些牺牲,每个王氏儿女都不可避免地舍弃自己私人的意愿。
“九妹,你在家照应着整个家族也辛苦了。”
王姮姬作为家主亦知当下处境,王家看似辉煌,实则是豪门夕晖,充斥着看不见的危机。
今日琅琊王氏的复兴,根本离不开郎灵寂,撕破脸是根本撕不起的。
哀哀父母,生我劬劳。长我育我,顾我复我。
爹爹王章曾教训子女:无恭皇祖,式救尔后!
爹爹的遗愿就是琅琊王氏能万世永昌,一代代传承下去,香火不衰不灭。
天降暴雪,灾民流窜,匪患横行。江州战事吃紧,荆州交州等地群雄割据不断,而陛下蠢蠢欲动,正准备新一轮的改革,可谓是内忧外患。
在这种情况下,即便王姮姬被绑架了,也不能和哥哥抱怨。这个家族需要郎灵寂,需要有人替琅琊王氏绘制蓝图,与二哥并肩作战。
此诚危急存亡之秋,得先挺过眼前的难关再说。
“二哥,我们好不容易见面,就别提这些了。”
王戢闻言振奋精神,将一些江州的好玩意和土仪带给王姮姬,还有两只振翅而飞的仙鹤,活灵活现的,可以养在暖阁。
“二哥战事太忙,有时来不及庇护你,你要学会照顾好自己,别整天闷闷不乐的,二哥看了心疼。没事跟你嫂嫂聊聊天也好,她平日素来会开解人,你们很有共同话头。”
看九妹方才在宴会上,多么闪烁,多么美丽,多么万众瞩目。九妹天生就该这么尊贵,门当户对的婚事,而不是放下身段去嫁什么寒门。
他真心疼爱这个妹妹,如果九妹过得不好,他会因违反了爹爹的遗愿,而日夜难安。
王姮姬道:“好。”
王戢顿了顿,捏着拳头,又道:“你也不用瞒着二哥,如果雪堂纳妾,二哥绝不会答应的,定会跟他理论分明。”
他受爹爹遗训照顾九妹,九妹的利益就是他的利益。让她委身屈志嫁予不爱之人已极大不公,岂能再让她与旁人共侍一夫呢?
“雪堂不是不讲理的人,二哥帮你去说,相信他会答应的。”
王姮姬五味杂陈,和郎灵寂理论有什么用,凭二哥的口才根本辩不过。
她现在心态变了,很希望郎灵寂和许昭容混在一起,最好混出个孩子来,这样她就逮到把柄顺理成章和离了。
“二哥,家里的事交给我吧,你专心上战场,莫有后顾之忧。”
王戢摆摆手,执意要帮王姮姬去说一说,怕九妹受了纳妾之辱。
王姮姬倒不那么在意,毕竟跟真正的战场厮杀相比,这些儿女情长的小事影响甚微。
问起战场计划,王戢答道:“我过些日子拿下江州后,可能还要向荆州进发。长期在外游荡不行,咱们得建立自己的大本营,到时候有雪堂帮我策划。”
这样,才能长久地为家族赢得荣耀,也使王姮姬的家主之位能长久稳固下去。
王姮姬叹了叹,过河拆桥,也得等过了河再拆桥。
现在的情况,终究是无法摆脱郎灵寂的,事事得用他。
第052章 买地
王家这场家宴整整办了三日。
因期间会来许多德高望重的王氏宗亲, 许昭容这种风尘出身的人便被安排呆在后院,活动亦严格限制在后院范围内,不许随意露面, 败坏家风, 形容圈禁。
许太妃生生与侄女分离,多次抗议无效,被告知这是家主之命。
王姮姬, 又是王姮姬。
这女人表面病恹恹的,实际做出来的事辣手不容情, 甚至屡次主动挑衅, 心纯纯是黑的。
昭容虽然从前在秦楼楚馆呆过, 但卖艺不卖身。王家这么做摆明了轻贱别人,活生生毁了昭容的名节,让所有人都知道她是下九流出身的花姑娘。
许太妃怒而到郎灵寂面前去告状,后者捻弄着两颗冰凉的棋子, 正作弈者凝视之状,无动于衷, 那冷淡的态度仿佛事不关己, 没有半分怜悯之心。
“您跟儿子说没用,”
郎灵寂漫唔着举重若轻,“母亲若想求得表妹在内宅中的自由,得去问掌管中馈的当家主母。”
他受雇于王家, 说白了是给主人打下手的, 没权去质疑王家的家务事, 王姮姬想怎样就怎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