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哽咽着说,“你要好好活下去。”
并不是因为什么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的死理,他完全是为她而死的。
在他被囚禁的第二天,那人曾找上了他。他当时被拷打得遍体鳞伤,奄奄一息瘫在牢房里,一瓢水泼醒。
纸和笔搁在面前,那人叫他写下一封自愿放弃王姮姬的退婚书。
他当然不写,严刑折磨也绝不写。
那人说,以你的命,换她的命。
她是指谁,你知道吧?
文砚之愣了,她……你们竟敢伤害她吗?
那人道,你和她都太贪心了。
三年,明明可以有三年恩爱宁静的时光,三年和离之后也可以各自平安无事。
可是,你们作为既得利益者,风卷残云地吃抹干净后,连口汤都不愿给别人剩。
那人说,我自然厌恶你,却也厌恶她,你们都不该留下性命。她比你重要,她是一颗最重要的棋子,不能死。
你便死吧,抵消她的罪过。
文砚之咳了口血,问:我赴死,你会放过她吗?
那人说:可以。
但不是常规意义上的‘放过’。
只能保证,她今生性命无虞,平安无虞,富贵无虞。
如果你不就死,对她连常规意义的‘放过’都做不到。
文砚之笑了,十分悲凉,道,“自私的人是你,郎灵寂,你根本不爱她,却还把她像玩物一样圈在身边,用尽名义占有。”
那人道:确是如此。
但那又怎么样呢?
不会影响什么。
谁说婚姻必须有爱情了。
婚姻只有合不合适,没有爱不爱。
文砚之知道,喝下毒酒,死的只是自己一个人;如果不喝,他和蘅妹两人共赴黄泉,彼时就真到冥间做鸳鸯了。
左右他都是难逃一劫,何必牵连别人,临死前做点善事也好。
所以文砚之毅然选择独自赴死。
保全王姮姬。
……
文砚之眸中渐渐失去了光彩,闭上了眼睛,体温也渐渐冷了。
他穿着新郎官火红的喜服,一生寡淡未曾如此浓烈鲜艳过,死时着实鲜艳了一会儿,血液和酒横流。
王姮姬麻木地靠在他的肩头,大喜大悲过于仓促,本以为他能逃过一死的。
他这样傻。
郎灵寂摆明了逼他去死啊,用些不着边际的话使他心房破裂,自愿饮下毒酒。实则他即便死了,那人也不会轻饶她。
总算明白那人为何会大发慈悲,忽然让她来见文砚之了。
原来是最后一面。
她守着文砚之的尸体,回想着短短几日之间,爹爹,五哥,文砚之,婆婆,所有助她帮她的人依次离世。
她自己像个被整个世界遗弃的孤儿,像黏住蜘蛛网上的可怜猎物,眼睁睁看着剥削者靠近,被吸食殆尽而束手待毙。
王姮姬恍恍惚惚,最终筋疲力尽,睡在了文砚之鲜血凌乱的尸体旁。
内侍在外掐算着时间,差不多了。
拿了裹尸布,招呼了两个身强力壮的守卫,准备进去收尸。
请示道,“文砚之的亲眷不明,无人管安葬之事,如何处置?”
“拖出去喂狗。”
郎灵寂斜斜倚在庭外树边,百无聊赖,望着天边淡冷的日头,“姮姮呢?”
“九小姐还在里面。”
郎灵寂轻振衣襞,走了进去。
推开门,里面杯盘狼藉,血酒横流,萦绕着淡淡的一股不洁气息。
他在一大堆凌乱中找出王姮姬,用斗篷将她裹住,打横抱起来。
真不像话,只是让她过来叙旧,她便弄得跟生死离别似的。
他将她带了回去。
……
九月,入秋,太常博士文砚之暴毙。
朝廷感念其为人的气节和忠心,追封为御史大夫,赐了陵寝安葬。但尸体稍有损坏,不知怎么弄的。
文砚之生前曾经挑起琅琊王氏和帝室的争端,贻误百姓,实为奸佞之臣,这些过错会一一在史书中记载。
帝师郎灵寂经办此事,人人皆知文砚之生前弹劾,蓄意构陷,帝师竟也能不计前嫌地原谅,当真面若观音慈悲心。
司马淮目睹了整个葬礼,葬礼不算宏大,毕竟只是葬送一个有罪的臣子。
他颓废得宛若个纸人,浑身筛糠,慢慢品尝着自己彻头彻尾的失败。
赐死的诏书当然不是他的本意,但确实是他下的。就在前天,他被迫决定处死文砚之来平息世家大族的怒火。
在琅琊王氏说一不二的意愿面前,他没有半分话语权。
琅琊王氏要谁死,谁就死。
哪怕是他这个皇帝。
司马淮掩面失声痛哭,发冠散乱,跌倒在龙座之下。
他连自己的臣子,都救不了。
……
文砚之活活被冤杀,原本晴天白日倏地大雾弥漫,九月飞雪一尺多高,天色骤然降到最寒,街巷路人畏手缩脚。
在温暖小王宅内是感受不到丝毫寒意的,流动的热气宛若雾气,四季如春,即便在室内只穿单衣也完全可以。
王姮姬在榻上躺了两天才恢复了些体力,吃些东西,胃口不太好。
文砚之之死成为既定事实,没留下什么痕迹,淡得只像天空一缕流云,在她生命中的一位过客,不复存在了。
时光匆匆冲淡悲伤。
由于她失踪多日,外面流言蜚语传得厉害。许多不明所以的王氏族人心急如焚,仍在动用各种关系寻找她。
那日用过了午膳,郎灵寂信口提起,“身子好些就露个面吧,报平安。”
王姮姬没什么精神,“不去。”
郎灵寂道:“你的很多哥哥们都在找你。”
她道,“你就说我死了吧。”
“死了?”他语气微微有异。
王姮姬不可能不怨,文砚之生生在她面前肠穿肚烂,在她心里留下了莫大的阴影,那悲惨的场景,令她夜里时时做噩梦。
郎灵寂撂下了筷子,微微分着腿,好整以暇道:“过来。”
王姮姬掐了掐手心,在情蛊的牵引下,只得慢吞吞地挪了过去。
他顺手抱着她坐在腿上,手指忽轻忽重地在她不盈余寸的腰间滑逝,拷问道:“文砚之死了,伤心了?”
王姮姬极不适应这般亲密接触,浑身上下都在膈应,道:“你以后要杀谁烦请到远处,别提在我面前。”
他呵呵笑,“问了你见不见最后一面,是你自己要见。”
王姮姬气闭不可复忍,她何曾知道那是最后一面,他的心是黑的。
“嗯,行,”她敷衍,就这样吧,懒得辩驳了,反正跟这种人说不通道理。
“放开我,我饭还没吃完。”
郎灵寂半垂着眼睇她,却不肯轻易放过,“你那天怎么靠在文砚之肩头的,也靠我肩头。”
王姮姬眼睫轻轻一颤,真想骂他神经病,果然那日她和文砚之被监视了。
矢口否认,“我没靠他肩头,他一个将死之人,我靠在他肩头作甚。”
他心如明镜,“有时候死人比活人更值得留恋,所谓白月光是这样吧。”
修长的手,温柔地扣在她左胸的心脏处,轻轻摩挲,“你心里的人,是谁?”
王姮姬已经闷闷不想说话了。
可能……她是极品倒霉的吧。
碰上了这种。
郎灵寂不轻不重地拢了她的后颈压下,让她埋首在自己肩头,他细细体验和当日文砚之一模一样的姿势。
“你别这样,我难受,”她反抗,一边掩饰地说,“……窝得脖子痛。”
他遂放开了她,斤斤计较,“你和文砚之呆了三盏茶的时间,也不见难受。”
王姮姬,“这您都要盘算时间?”
他幽幽道:“不是我盘算时间,是你区别对待。但念在你刚丧父丧兄,和文砚之那点时间算赠送的了。下不为例。”
王姮姬直要讥嘲,什么赠送的时间,以为很宽容大度吗,他下手逼死文砚之,却假惺惺地装善男信女。
“你刚才也说了,是你叫人问我去不去见文砚之,不是我主动要去的。”
郎灵寂懒洋洋地嗯了声,绵里藏针,“我问你见不见是出于礼貌,希望你也礼貌些,能主动选择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