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姮姬道:“河东路途遥远,有羯人和流寇作乱,表兄回程时要小心。”
裴锈听她关怀,微感欣慰,“九表妹放心,我带足了侍卫和仆役,一路上走官道,除非羯人想彻底和朝廷闹翻,否则不敢劫掠于我。”
王姮姬嗯了声。
裴锈迟疑了会儿,支支吾吾道,“这次回去,爹爹和娘亲就要给我定亲了。”
王姮姬默了默,“恭喜表哥。”
裴锈无声叹了声,用异样的目光看着她,“表妹,你知道我心里的人明明是……”
人多眼杂,王姮姬立即打断道:“我已定亲。”
裴锈一惊非小。
“谁?”
前几天她和那个寒门书生,不是退婚了吗?
王姮姬亦有些讶,他竟不知此事。
但无所谓,她不愿提及那人的名字。
裴锈大抵明白了,那日在祠堂中有个衣带白雪的男子,一直站在姮姮左右。
如果识得没错,那位便是琅琊王吧?
“表妹,定亲而已,又不是成婚。爹娘也要给我定亲了,我不喜欢照样一直拖着。”
顿一顿,裴锈浓重的遗憾涌上心头,今生无法和花容月貌的表妹厮守是莫大的遗憾,劝道,“还是那句话,你可以到我河东裴家住上一段时间,祖母和婶娘她们都很想念你。”
河东裴氏毗邻琅琊王氏的祖籍孝友村,王姮姬作为新上任的家主,正好去祭拜祭拜王氏先祖。
未婚少女到别家久住代表着什么不言而喻,如果表妹答应,表面上为了公事,暗地里多半对他藏着情意。
王姮姬不置可否,从前她都是直接拒绝的,现在意志似乎有些动摇了。
裴锈抓住这点裂缝,在她耳边软磨硬泡,希望她可以暂时离开琅琊王氏。
裴家是她母亲的娘家,也是她的家。
冯嬷嬷和桃根桃干都在她身边,听了全程,待裴锈走后,冯嬷嬷哀然道:“九小姐,您不和裴公子走,真要嫁给琅琊王吗?”
从前小姐是如何辛辛苦苦地拔除蛊毒,解除婚约,冯嬷嬷都看在眼里,而今努力付之东流,嫁给一个中山狼?
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既入穷巷该及时掉头才是。
桃根道:“小姐莫如就去裴家住几天,如今您是家主,想去哪儿就去哪儿,王家的事暂时托付给二公子。老爷若在天有灵,必定理解您现下的难处,不会怪您的。”
冯嬷嬷甚是焦虑,“老奴瞧着裴公子也比琅琊王要好些。”
王姮姬不想贸然行动,打草惊蛇,免得关键时候功亏一篑。郎灵寂昨日才刚要赶裴锈走,显然意识到了什么。
“先别声张。”
……
午后,制定族规。
许多旧族规被更改了,换上了新的,其中有几条是“王氏下人不得背主、纵主,诱主逾矩,违者杖毙。当主人做出与身份不符之事时,当行使规劝之责”。
——以前绝没这一条。
王氏虽家大业大,却不是刻薄的门户,下人有什么错往往能包容谅解,绝不会出现“杖毙”这样的字眼。
什么叫“主人做出与身份不符之事”?
王姮姬将家主之印挪开,板着脸道:“这新的族规我不能同意,谁制定的,二哥?还是哪位族老?”
既白道:“回九小姐,是琅琊王殿下。如今二公子在校场练兵,朝廷和家中的事都是琅琊王在帮您。”
王姮姬道:“他管得也太宽了,去打了回去告诉他,王家内政由不得他干涉,别欺人太甚了。”
既白登时噗通地跪下来,诚惶诚恐。
“九小姐饶命!”
“若九小姐您不盖印,奴才首先就犯了条款中‘纵主’之罪,要即刻被杖毙!”
“求九小姐允诺,可怜奴才!”
王姮姬倒抽了口气,揉着太阳穴,嗡嗡作响。
郎灵寂,行。
爹爹死后,琅琊王氏再不是琅琊王氏了。
她将族规的扣下了,也将送信的既白扣下了,免得他因‘纵主’被杖毙。
直到暮色沉沉,那人才来。
王姮姬正提笔濡墨,他好整以暇地在旁看了半晌,问,“为什么不签?”
王姮姬道:“不合理。”
郎灵寂道,“不会不合理,忠诚的仆人不会被责罚的。”
王姮姬忿然,那不忠诚的仆人呢?背主、纵主、未行使规劝之责,这些该如何界定?
恐怕合他心意的仆人就是忠心,不合他心意的就是背主,那么冯嬷嬷,桃根、桃干这些人都是“背主”。
“明显不合理,我不能同意。”
他屈指刮过她秀丽的脸颊,最近常常做这个动作,空荡荡问,“那你想怎么样呢?背主之人,纵着,溺着?”
王姮姬不动声色地避开,“背不背主得由我来决定。下午送信的那人,只因我不同意,他就‘背主’得被杖毙了?”
“你可真是仁慈。”
他散淡地勾了下唇,她不答应他也没办法,只得做出让步,再另外制定族规,谁让她是戴戒指的家主呢。
下午送信的既白至此才敢铺滚尿流地爬出来,谢主人恩典,急急去了。
郎灵寂本心平气和,乍然凝视着既白出来的方向,“你让那下人留在你闺房?”
王姮姬道:“不是闺房……”
话音未落,便感一阵重压。
他斜斜睨着她,眼底盛满了冰凉漆黑的雾气,忽然间戾气很重,“我跟你说过身边别留男人吧?”
王姮姬在他掌腹的逼迫下被迫抬了眸,被拷打地审问。
郎灵寂本来没要那下人的命,说说罢了,此刻却真想把人抓回来杖毙。
王姮姬受不了这样沉甸甸的拷打目光,笼罩在他的阴影中,难堪的屈辱似千万根针,全身肌肤都僵硬起来了。
“你,”
她唇弱声翕动着,清冽的眸底深处盛满了不甘与抗拒。
“……别发疯行吗?”
郎灵寂冷冷道:“姮姮,再说最后一次,与我成婚,别看其他人。”
哪天突然冒出个文砚之,突然冒出个司马淮,再突然冒出个裴锈。
除了她亲哥哥,其余男的,皇帝,公子,小厮,太常博士,都不行。
王姮姬很是难受,从内心深处升腾的委屈,甚至让她有种想死的冲动。
自从那日他在灵堂吻了她之后,他们之间的窗户纸似乎被捅破了。
他不再像从前当未婚夫那样温和内敛,许多时候藏有锋机,给人以危险的感觉,好似她再反抗他真会杀了她。
左右是个政治工具,用谁不是用呢?
……让他杀了也正好。反正他无法无天已经害了五哥了,还怕多一个她吗,她跟着去了,倒省得受无穷折磨,过这暗无天日的煎熬日子。
“你怎样才肯息事宁人?”
隔了会儿,她喉咙沙哑,咬牙切齿。
气愤、恨意悉数融化在血液中,相看两厌的人确实没法做夫妻。
多日来,她多次尝试找到他的薄弱点,却徒劳无功。
“我明明是在帮你家。”
郎灵寂循循强调,“只是要你遵守一下夫妻最基本的道德。”
似乎为了王家全族的前程,她这个名不副实的家主,就得牺牲婚姻。
可她首先是她自己,然后才是王家嫡女兼家主王姮姬。
她不喜欢,为什么要逼着她嫁。她嫁给郎灵寂,她自己的人生怎么办?
强烈的酸苦快要将她淹没。
“那你怎么才饶过我。”
王姮姬知道他这些日子一直死死盯着她,阴险算计,设套陷害,条条人命,皆因她毁婚和文砚之定了亲。
“我说了我答应你任何条件。”
哪怕把家主这个位子让出来给他做,反正他现在在琅琊王氏也只手遮天了。
他想要绝对牢固的权力,她给他。
“你还不明白吗?”
他神色沉溺地吻了吻她的发,一副不会善罢甘休的模样,“你爹的遗愿是你做家主,我今生今世的职责就是辅佐你们兄妹俩。”
这是一场政治联姻,她不爱他,他也不爱她,关系干干净净。
他可以尊重她家主的身份对于族规这些事上做出让步,但同样有底线。
她若再做出悔婚之举动,他也有必要采取行动,并不是什么软柿子,叫人一而再再而三拿捏的。
谁让她是王姮姬。
王姮姬熄了与他讲道理的念头,万万也没想到与他退婚竟是这么难。
前世的他性子温敛,宛若不染尘世的山巅之松,未曾流露如此偏执的一面。
他只对许昭容有独一份的爱与怜悯之心,怕是日后拿捏到许昭容,才能拿捏住他的软肋,逼他就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