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其是住在榆树巷附近的,听闻附近那家米铺又开始舍米了,一大早便有人前往,带着袋子到门前排队。
住在这附近的,多是京中家境较差的人家,忽逢大雪,家中多多少少都受着影响,正是愁苦之时,听闻有人作善事,自是积极前往。
因这米铺以往就有舍米的惯例,附近之人都已习惯了铺子里的规矩,竟显得有些井然有序。
瞧见行进方向不对的邻居,还有人出言询问。
那被询问的邻居倒也不藏私,大方分享着消息:“我听说城东有个大户人家也在施粥舍米,据说是哪位王爷家里的,因财大气粗,用的是精米。不过是多跑几步路,我准备去那边瞧瞧。”
精米价贵,京中少有以精米布施的人家,听说消息的人有觉得不过是一时之困,不必贪图一点好米的。也有人当即改了主意,与他结伴而行,向城东过去。
到了地方一看,果真如那人所说,占地又广,又有精壮高大的护卫在旁维护秩序,连炉后熬粥的妇人们穿着都十分体面,一看便知主人家定是难得一见的高门大户。
舍粥的妇人们既不宣扬,也不藏着掖着,若有人问起,便含蓄提及:“这是晋王妃殿下的主意。”若无人问,便也不言语,只给来排队之人或送些米,或盛碗热粥。
高门大户布施粥米素来有之,既拿了人家的东西,自有真心诚意表达感激的,一时之间称颂之声不绝于耳。
分明是颇和谐的场面,落在有心人眼中,却是刺眼得很。
楚王乘车经过,到此处时,停顿片刻,瞧着这热火朝天的场面,回到府中后,颇有些气恼:“怎就让他抢了先!”他年前就已开始做这些事收买人心,此番大雪自然不可能错过,一早就吩咐下去,此时也已摆开了阵势。
偏偏棋差一着,谁也没想到竟在这些小处稍逊一筹,显得他多么小气似的。
今日是休沐日,暂且还不能知晓朝中官员是什么反应,但他已能预料到,待上朝之后,朝中必有人上本为晋王请功。虽父皇一向不许朝臣与皇子亲王接触,这样名正言顺的理由,自会有人为之摇旗呐喊。
——他一早吩咐下去,也是打了这样的主意,当然能猜到旁人的心思。
瞧出他心中烦乱,与他同坐书房之中的幕僚与交好的官员们得知他心中所想,便有人思忖过后,为他出主意道:“臣的内人以往舍粥米时,虽有余力用好些的米,却向来弃之不用,非是不舍得钱财,而是认为‘若只选用普通的米,来的多半会是家中实在困难的,虽不多,能实实在在帮他们些小忙。若是用了好米,怕是会多许多家中其实过得去的,不过是想占些便宜,反倒帮不到那些真正需要帮助的人。’”
话到此处,有人轻“咦”一声,八卦道:“你的内人?”应当不是现下这个内人吧?
楚王正在思忖,见有人插话,皱眉抬手,屋中霎时一静。先前那人微微一顿后,若无其事,继续道:“如今晋王爷所用,恰是京中多数人家寻常不会买回家中的好米,想来会有许多原本并不困难的人家前往。人一多,难免会有冲突,到时候......”
“到时候,便是再好的事,也成了坏事,少不得要担个考虑不周,办事不利的名头。”楚王思忖片刻,认同了这主意,立时命人下去安排。
休沐日转瞬即逝,裴钺归京时,难得对这场雪生出几分不满。
——雪天难行,原本明棠几人只是到别院小住几日,如今却是至少要等到雪化时,道路易行,她们才能启程了。
这雪如今已连下数天,每次白日里停下,让人以为雪要停止时,晚间又飘起雪花,如今雪深处已有数寸。且,住在这里几日,裴钺所见都是几人如何惬意,明棠更是几乎日日都要去泡汤泉。裴钺想一想,便觉她们归京之日遥遥无期。
裴钺身负职责,这雪也还没大到封山的地步,裴夫人自不会挽留,略略叮嘱几句,便也罢了。
明棠却稍有几分惋惜——与美人共沐汤泉自要比一个人更有趣味。可惜,她短暂的“皇帝体验卡”到期了。
心有所念,言语间难免带出几分,裴钺瞧出她的不舍,心中却是骤然多了几丝愉悦,回京路上,声音都明朗几分。
刚刚进了城门,行出不远,却见有人群慌乱经过。裴钺勒住缰绳,暂且停下,以免冲撞人群,命人下马去探听发生了何事。
待得了消息,不免皱眉:怎的连舍粥这样的事都能出岔子?
第79章
朝中众臣们得知此事时, 与裴钺所想,几乎一模一样。
待得知是因为去粥棚领米之人过多,推搡之时, 有人起了争执, 以至演变成为肢体冲突,最后甚至席卷进了数十人, 其中更有两人受了重伤后, 更是心绪复杂。
——能做善事做成这样的, 也真是让人不知该怎么形容了。偏这事还不知该怪罪在谁头上, 晋王自是好心, 去领米之人也不能说有错,单纯就是秩序没维护好罢了。
皇帝初时得知此事, 亦是有些难言。
上番禁足晋王, 皇帝原本便是抱着对晋王的稍许失望, 盼着他能想明白哪里错了。年前晋王上书剖白,言辞颇为诚恳,自新年以来, 较之以往更是沉稳了许多, 瞧着很有几分样子。皇帝心下着实松了口气:好歹他的长子没有真长成了个蠢的。
如今京畿一带忽降大雪, 离京城稍近些的州府亦有奏报陆续送来,有严重些的地方更是遭了灾, 皇帝这些日子正忙着与朝臣商议一应事务,眼皮子底下,自己的亲儿子手下却又在小事上出了这样的纰漏, 着实让他有些颜面无光。
宣召晋王进宫,晋王却也是满腹委屈:“儿臣这也不是头一天做这样事了,自然能想到小民事多, 兴许会有骚乱,早派了我府中侍卫在一旁看护。前几天都毫无风波,谁知道今儿怎么就出了事端?好在阻止及时,并未酿成大祸,那受了伤的,儿臣已命人去善后了。”
皇帝登基多年,最擅长的便是无事也要多想几分,听着晋王抱怨似的话语,禁不住便往深里想了几分。再看晋王,却还是皱着眉淡淡呵斥:“以后做事周全些,这样小的事都出差错,以后怎么担当重任?”
就算是真是有人在私底下动手脚,这样小场面的事,能被算计到,在皇帝眼中,也实属无能。此外还有上次祥瑞一事,分明是长子私下安排,却是白白给别人送了个功劳,皇帝作为旁观者,查出这是儿子的一点私心后,并不觉得这事有何大错,却也认为他御下无方。
晋王低了头不说话,心中却松了口气:出了事,他便料定自己定会被宣召入宫,早与府中人商议了说辞。
如今知道父皇不会再多做怪罪,领了几句呵斥后,告退回府。与幕僚同处书房中,谈论着这次面圣的细节之余,却觉分外可惜:这要是能寻到点什么证据,今日一呈上,还愁父皇不降罪吗?
幕僚虽也觉得事情蹊跷,骚乱来得突然,因没查出可疑之处,见东主面有不甘,却不赞成他继续沉浸在愤恨之中。毕竟,事已算是过去,为今之计,既然拿不出证据,自然该做下一步打算。
此外...幕僚提醒道:“殿下别忘了着人往定国公府送一份谢礼。”那日若不是裴世子回城之时,知晓发生何事后,让人及时制止,要是出了人命,怕是此番就不那么容易过这一关了。
提起裴钺,晋王便觉郁闷:“真是让人捉摸不透。”
说是跟自己有仇吧,这回又是他帮了忙;说是有意向他示好吧,上回猎场的事就不说了,那刘家安排的人,要不是被裴钺救下了,指不定就让刘家成了事。
如今刘家折了进去,他实实在在少了份孝敬不说,庶长子有个罪臣之女的母妃,名头上就不好听了。
幕僚倒是也能理解:“裴世子毕竟公府出身,如今又身担要职,首要的任务当然是把分内之事做好,殿下只要与他君子之交便好。这样的人物,不必拉拢。”当然,主要是人家什么都不缺,拉拢这等人,难度太大。“殿下若有那一日,他自然会忠于殿下。”
晋王想着往日也不见裴钺与剩下几位弟弟有何来往,此方顺了气,点头命人去准备。
幕僚见状,心下更是欣慰:自年前被禁足那一遭后,王爷较之以往,可是听人劝得多了。略略沉思一番,与晋王商议这番事端后续该怎么处理。
毕竟,几次三番出了差错,如今朝野物议之间,东主原先身为皇长子的先天光环已被影响了许多,得抓住每一个机会,扳回局面才行。
既出了这样的事,晋王府的粥棚自然是不再办了,晋王府索性大张旗鼓,将原本用来做善事的米粮分做数份,送去了慈幼局、积善庵等地,由这些地方主持着行善事。
这些地方分属城中各个区域,这样张扬着送去,一时之间,满城之中,便是个从不出门的老人,也知道了晋王殿下发善心,捐了大笔米粮。
时下大户人家行事都讲究“含蓄”二字,各家各户原也有悄悄救济着受灾之人的,眼看着晋王要成了天底下头一号大善人,自也有按捺不住,想着做善事何必遮遮掩掩的,立时也效仿晋王府的做法。
以至于此后数日,每朝出门,总要听闻这家捐了米粮,那家捐了衣裳,末了还要被问一句“贵府积蓄颇厚,想来也不吝于这些东西?”
受此一问,就是为了出门与人交际时不显得颜面无光,也多有效仿着朝中其他人家,捐了东西去的。因道路不通,城外各庙宇不好通行,京中这些庵院简直是日日都要忙着清点又收到了什么。
后来,索性也有人直接把东西往京兆尹衙门里送的,反正捐哪里都是破财,直接送到衙门里还更体面些。
要出正月时下了这样大的雪,今年北方一带农事受影响简直是必然的事,皇帝雪后一面忙着处理各项事务,一面又要着人预备着夏收之时减免田赋,正在提前担忧今年的国库收入,忽而收到各方踊跃捐献。虽是不多,总是意外之喜。以至于虽是忙碌,心下却有几分淡淡喜悦。
连带着看这次捐献风潮的发起者,自家那个瞧着似乎有些傻的长子时,也比先前多了几分顺眼。
皇帝积威颇重,身边之人几乎日日夜夜揣摩着皇帝的心意,哪怕是再微小的动作,也要被旁人放在心里咀嚼几分。
态度发生变化后,几乎立刻就有人察觉出来,有母妃在后宫的楚王自然也第一时间发觉,心下很有几分奇怪——他这个大哥怎么这次却误打误撞对了父皇的心思?
效果不佳,楚王府议事时,便有人淡淡讥嘲了几句先前出主意的人,觉得他出了个看似巧妙的主意,却给晋王做了嫁衣。
楚王自也遗憾晋王此番重新赢回了些许圣意,但因大体上,晋王还是丢了个丑,给旁人留下了连小事都办不好的印象,倒也没有太过失望。总归父皇身子康健,又素来厌烦旁人急躁,他并不着急。
淡淡呵斥了那人,维护了手下人内部的和谐后,开始组织众人接着议事。
几方人马暗自较劲之中,断续降了数日的雪终于停下,京城迎来久违的晴好天气,屋檐上、道路旁的积雪开始渐渐融化。连日以来冰雪塑就的城池仿佛渐渐化作流水,四处都是湿漉漉的模样,唯有先前积雪已凝冰处,还在阳光下闪烁着彩虹的光芒。
本来城外较之城中要寒气重些,裴夫人等人却毕竟是在温泉山庄之中,地气便较之寻常地方更暖和。是以雪停日出的初日,院落中各处的雪便开始渐渐融化。
道路既已通行,连日因降雪在屋中闷着,这日一早,裴夫人便带着明棠与裴泽到积善寺散心与上香。
积善寺亦是京中有名的寺庙,却非是与其他寺庙一般,以求心中所愿闻名,而是寺如其名,其中僧人,素来以做善事为己任。其中僧人,凡收到香火钱,只留基本生活所需后,尽数用来救助穷困人家。
这寺庙也并无甚出奇的景色,唯一可观之处,大约便是因身在此山上,寺院中有一小小温泉,传闻曾有一书圣在此洗过毛笔,留下几件逸事。
好歹因立寺久,素来名声又好,京中大户人家哪怕是再眼馋这泉眼,也还没有不要颜面到强占了这寺院的地方,因而也就一直留在此处。
积善寺占地不算广,离温泉山庄亦不远,乘车不久就到。美中不足,通向这寺院的道路唯有一石阶,欲往之人,需要步行而上。
明棠素来就是喜欢饭后散步之人,这点台阶,只当自己消食了,丝毫不费力气。
裴夫人确实毕竟上了年纪,行至一半,便有些气喘。
停下来休息时,抬眼见上方还有一半路程,多少有些后悔。
台阶狭窄,仅容两人并行,正自犹豫,明棠自她身后搀上她胳膊,借力予她。
裴夫人一怔,随即抬脚,与她并肩而行。
明棠踏上最后一阶,松开裴夫人,脸不红气不喘,全如无事发生。
裴夫人看着,以往心头浮现过的疑虑再次出现,终于忍不住询问:“先前给你看诊的大夫,脉息可准吗?我观你素来康健,血气充足,并不像是有不孕之症的模样。”
女子若是不孕,多半是有宫寒之症,平日里也多少会有些表现出来,譬如手脚冰凉、精力不足一类,她却从未见过明棠有类似的表现。
从前未有孕息,也不一定就是明棠之故。裴夫人虽早已接受现实,此时此刻,心中竟忍不住有些期待。
相处这些时日,她自认历经世事,眼力不会出错,明棠的心性,的确是大方通透。她相信明棠就算是有了自己的孩子,也依旧会尽心教养裴泽。若是明棠,从前担忧过的家中生乱定不会发生。
明棠摇摇头,虽不知裴夫人如何会有这一问,还是如实道:“前后请了三位大夫,皆是于妇科有造诣的老成之人,皆是一样的诊断。”
她自来注意养生,若非与陈文耀成婚后被明里暗里催了,从未想过自己子嗣上会有些问题。
虽已做好了可能要诞育子嗣的心理准备,甚至暗中命人依她残存的记忆试着做些酒精,得知她可能根本不会有孕之后,说实话,她心中是松了口气的。
本欲与陈文耀长谈一次,互相坦白,反正陈家虽是变卖家业进京,在老家却还有交好的亲近族人,到时过继一个也未尝不可。
结果先是他出京办差,随后得知原来他早已有有孕数月的外室,明棠彻底没了与他多说的心思,与家中商议之后,和离了事。
裴夫人闻言,心下稍稍有些遗憾,见明棠神色坦然,便也随之放开:“是我见你血气充足,以为是误诊了。”
也罢,原本就是两家人默认的事,不过是她异想天开,略带一丝希望的问了一句,如今既然不是,也不过是维持现状罢了。
身后,裴泽被周奶娘一步步抱上了台阶。眼看着祖母和婶娘的身体从头到脚一点点露出来,头一次以这种方式看人的裴泽颇觉新奇,大呼小叫道:“祖母,娘!刚刚你们只有头,然后一点点长出脖子、肚子和腿,好神奇~”
稚儿戏语,引来一阵大笑,明棠笑着摸摸他脸蛋:“是吗,阿泽刚刚其实也是这样,一点点长出来,你猜猜是因为什么?”
裴泽便拧眉细思,被周奶娘抱着,往寺门中进时,回身看见上山时的台阶已经渐渐看不见,眼前一亮:“是因为台阶!”
“阿泽真聪明~”
时间尚早,寺中无人,因而显得分外清净。明棠随着裴夫人,跪倒在蒲团上闭眼拈香,心中却是什么也没想。
倒是上香过后,求平安符环节,很是认真地在一众物件中挑挑拣拣,选了个铜钱形状的,满意拿在手中。
积善寺作为要向香客募捐的寺院,知客僧自然也是口才颇好,见状,立时开始向明棠讲述,这枚铜钱多有来历,连上面的几个字都大有讲究。
明棠认真听着,不住点头,翻来覆去看了几眼,确认上面写的字自己并不认得,便不再管。嗯,管它上面写的是什么,总之是铜钱形状的,肯定招财。
上过香,求过平安符,知客僧人恭恭敬敬请了她们到禅房休息,顺带商量香火钱事宜。明棠无事可做,便带着裴泽,想看看寺中那口温泉,与据说是书圣留下的笔迹。
一行人在小沙弥带领下,往后面走去,裴泽一路上问个不停,活像是裴夫人养的那只鹦鹉,因突然学会了许多话,便忍不住炫耀。
小鹦鹉叽叽喳喳的叫声中,明棠几人穿过院落,往后面走去。
身后刚跨过门槛,进了寺中的一行人听见童声,却是禁不住轻咦一声:“竟有人比我们还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