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小儿正在为这一话题陷入沉思,门外周奶娘带着浓浓喜意掀了帘子:“穆小少爷,你伯伯来接你了。”
穆清眼前一亮,彻底安下心,立时从凳子上跳下来,谢过周奶娘,就要出门。
裴泽亦是满怀好奇,对周奶娘伸出双臂,要跟着过去。
一行人出了客院,穆清跟随着周奶娘往待客的花厅过去,待见了堂中椅子上坐着的熟悉身影时,步伐一乱,小跑着过去,扑进伯伯怀中。
穆岩见自家侄子全须全尾,面色红润,悬着的心彻底放下,克制地抚了抚他头顶,起身再次朝裴夫人和明棠表达谢意。
路见不平,不仅救了自家小辈,还愿意带到府中照料,穆岩心下感激之情简直无法言说,对定国公府的印象也得到刷新——以往只觉得这是朝中顶级勋贵,高不可攀,如今接触,却是跟寻常人家一般,烟火气十足。
他激动之情不似作伪,又是一大早便登门求见,与穆清的亲近之态也一目了然,偏偏这孩子却是他们昨天从拍花党手里救下来的,便显得十分怪异。
明棠以己度人,昨日里他们因要带裴泽出门,临行前又做了许多准备,身边明里暗里护卫重重,一晚上也果然平平安安。穆家亦是晋地大族,家境自来富足,却能丢了家主的亲侄子,这其中怕是事情不少。
许是也知道这情形奇怪,又是裴家救下的孩子,穆岩便也没有粉饰门面,苦笑一声,含糊道:“家中人多,这孩子自幼丧母,父亲在边关,没有续娶,难免有些人动了别样心思。”
裴夫人原不知这孩子的身份,此时听了,不由稍扬眉梢,有些惊讶。
晋地穆氏一族向来枝繁叶茂,族人遍布各地,更是做什么的都有,裴家与穆氏一族没什么交情,裴夫人却稍一回想,就能想到几个穆氏之人。而既然以“在边关”为指代,想必这孩子的父亲便是甘肃穆总兵了。
穆总兵与穆夫人伉俪情深,早年间唯有一女,嫁予燕王为妻,便是如今的燕王妃。后来穆夫人老来得子,许是因生育时伤了身子,没过几年就去了,裴夫人当时还唏嘘了一阵。
话已至此,裴夫人心下了然。穆总兵在边关为将,身家自然丰厚,又唯此一子,想必是穆家因此有人动了歪脑筋。
穆岩则是心中苦笑:亲眼瞧着定国公府小世子与少夫人相处和谐,亲密自然,再联想到家中那一团乱麻,难免有几分羡慕。
就盼着这事家中几位长辈不知情,是小辈们动了贪念私下为之了,若不然,一边是弟弟和侄女,一边是长辈,真是难以处置。
穆岩心下想着回去后要面对的情形,与裴夫人寒暄几句,再度诚恳道谢,留下谢礼后,便要带着穆清归家。
自伯伯来了之后便乖乖站在一侧听着的穆清却是犹豫一瞬,扯了扯他的衣裳下摆,在伯伯面前说了些什么。
穆岩目中略过丝讶意,心中沉思一瞬,自腰间摘下块玉佩,递给穆清。
穆清接过,立时面上多了分笑意,小跑着到裴泽跟前,好奇地看了眼坐在椅中,看起来温柔可亲的明棠,因不知是谁,便只含糊行了礼。起身后,将玉佩送给裴泽,小声道:“这是给你的房租~”
裴泽登时露出惊喜笑容,接过玉佩,扭头就对明棠道:“娘,阿泽收房租啦!”
喜滋滋将之握在手中,裴泽挥挥手跟穆清告别,十分热情好客:“清,下来还来~”
当然,要记得像今天一样,付房租。
因裴泽是他醒来后遇到的头一个同龄人,穆清对这个生得可爱又乖巧的弟弟自动生出几分好感,听了裴泽的话,跟着挥挥手,重重点头:“嗯!”
随即,看了眼明棠,目中带上几分困惑:这怎么看,也不像是阿泽弟弟描述中的模样啊?
而等意识到就是这样看起来有些瘦弱的身躯蕴含着裴泽所说的巨大能量,穆清心中不免更生出几分崇敬,拉着裴泽的手,两人头碰头说着小话。
穆岩急着带孩子回去,此时不得不充当扫兴的角色,招呼孩子回去。
于是,众人就看着两个初次相识的小朋友执手相看泪眼,依依惜别。
穆清是真有几分不舍,裴泽却是一半不舍,一半遗憾自己不能多收两天房租。
要知道,由于家里所有人都有地方住,他能收到房租的机会可是很少的!
如今已经对裴泽十分了解的明棠看一眼他的神色,便知他心中所想为何,再看穆清小朋友那货真价实的伤感,心中不由替他叹息一声:错付了。
定国公府中正在上演“十八相送”,知道天子脚下,仍有拍花党如此猖獗的皇帝却是雷霆震怒。再加上燕王、裴钺等人上了折子请求严查,上元节后,恢复以往上朝秩序的第一天,就命京中各部门联合起来将京城中三教九流的人物全都清查一遍。
依仗着“大人物”,以往常常欺负小商贩的地痞流氓们遭了殃,私下里做些阴暗勾当的人此番也是少不得收敛了动作。沾着些灰色地带的官宦与勋贵之家风声鹤唳,生怕皇帝下一步就是大清洗。
扫黑除恶行动进行得如火如荼,京中的普通百姓毫无所觉,甚至觉得生活比平日里安乐不少——连平日里最喜欢仗着武力占便宜的流氓们都似乎一夜之间转了性,成了彬彬有礼的君子,路上瞧见行动不便的老人甚至会主动上前去扶着老人家行走。
即便若是不仔细分辨,实在看不出老人家被扶着行走与被挟持着的表情有什么区别,二者都隐隐含着一种视死如归的悲壮。
因反差极大,竟渐渐成为京中一时笑谈。
常有人往来见面时,不再以“您吃了吗”打招呼,而是互相问候“您身边有人被抓了吗?”
京中一处闹中取静的宅子中,裴塘听着下人的禀报,却是颇有几分恼怒:上元节时他花费了大价钱,想趁人多,给裴泽找点麻烦。谁知他那好侄子裴钺不过平平常常出门游玩,身边明里暗里带了无数护卫,派去的人一丝机会都未找到,只得铩羽而归。
若是仅仅如此也就算了,不知燕王发了什么疯,以往从没什么声息的人,破天荒上了折子,陛下竟也允了。
能接下他的钱财答应去做那样事的,自然不会是什么正经人,京中忽而开始严查,那些人有大笔金银往来,难免受到怀疑。
来来回回盘查了几遍,因那日并未找到机会动手,当日让裴塘颇为恼怒的事,竟成了他不被牵扯其中的最佳理由,只钱财却是彻底打了水漂。
重重一掌击在书案上,裴塘心下十分后悔:早知如此,他拿钱去做点别的不好吗?
好过如今,他在这里又是花钱,又是跟人制订计划,又是为此大喜大怒的,他的好侄子却怕是丝毫没察觉到有人想找他麻烦,显得他像个自顾自搭台唱戏的丑角似的。
刚在衙门中略略指点了属下射术的裴钺自是不知有人正为他的举动恼恨交加,若是知道了,他定要安慰一番:其实并不是完全没有察觉到,只是因久等不至那些人要做什么,他也就忽略了过去。
说实在的,些许窥视目光而已,他早已习惯,若是时时在意,他也不必出门了。
第74章
出了上元节, 年节便算是走到了结尾,裴家渐渐回归了以往的秩序。
京中那些孩子被拐走后失而复得的人家也辗转得知了上元节那日,是定国公府的少夫人亲眼识破了一个拍花子的, 命人抓住后送去了官衙, 这才让衙门中人飞快得了线索,连夜几乎将那些人一网打尽, 将孩子们尽数救下。
这年头, 因交通不便, 信息流转不畅, 孩子被拐走后少有能重新找回来的, 经历了大悲大喜,虽碍于定国公府门楣高, 不敢亲自上门道谢, 扰了人家, 多有人趁着将入夜,却没到宵禁之时,将谢礼悄悄放在公府门外。
也因此, 本来过完年节, 从迎来送往的门房, 到府里统领仆妇们的管事,都松了口气, 有种“终于结束了”的如释重负,护卫们却是精神十分疲倦。
——每每见着有鬼鬼祟祟的身影在附近盘旋,生出警惕之心, 上前察看后却见又是个悄悄过来送谢礼的。
如是几番,下一次瞧见可疑之人,却还是要尽职尽责, 怎能不让人心力交瘁?
裴夫人得知此事,又为明棠自豪,又颇觉无奈,因毕竟是谢意,无法避免,只好为护卫各加了月钱,以示慰劳。
因皇帝下旨请查京中,上元节之事仍在发酵、传播,知道与定国公府有关后,府中很是吸引了不少目光。倒是裴泽,过了几日还惦记着那天晚上出门逛灯会,心心念念着要再出门去。
裴夫人听着他的念叨,处理着事务,听着裴泽又一次嘀咕着要出门,想着如今还是天寒地冻,上元节允他出去已是破例,立时拒绝。
裴泽登时垂头丧气,蹲在裴夫人身边,露出可怜的表情。
暂时获取静华堂居住权的小马也慢悠悠踱步过来,蹲在裴泽身侧,尾巴轻轻扫过,也睁着圆眼睛看着裴夫人,帮自家小主人打助攻。
一人一猫,表情几乎完全一致,看得一旁围观的侍女都忍不住露出笑意,正面对着这一场景的裴夫人承受着比旁人更大的冲击力,更是立时心头一软,几乎要松口答应下来。
正犹豫着,门外通报明棠来了。
裴泽眼前一亮,维持着目前姿势扭过头去,入目却只能看见明棠走动时晃动着的裙摆,便费力抬起头。
一人一猫动作再次同步,然而小黑猫毕竟是猫,可以随意摆弄身体,裴泽却是仰着仰着,身体一晃,跌坐在地上。
刚一进门,便见到这一场面,因遍铺地毯,知晓裴泽不会有什么事,明棠并不着急,跟裴夫人行了礼,才问裴泽:“这是怎么了?”
裴泽也在想他是怎么了,为什么一样的姿势,小马没事,他却维持不住,看向身侧时,目光尤为不可置信,仿佛承担了莫大的背叛。
听见明棠问他,裴泽抬起头,将原先的难以置信抛之脑后,自己从地上爬起来。因衣裳厚重,不好动作,起身时,尤为困难。
期间,侍女多次想上前帮忙,都在明棠眼神示意下止住脚步。
裴夫人摇摇头,有些不赞同。
“母亲不觉得阿泽这样极有趣吗?”明棠笑吟吟看着,给裴泽加油鼓劲儿,“马上就成功了,阿泽一定可以的!”
失败一次后,裴泽正坐在地上怀疑人生。小马轻轻“喵”了一声,舒展着身体,起身,四足并用,绕着裴泽,步伐极为优雅,仿佛在向裴泽展示自己的成功。
一人一宠,场面果真有趣,裴夫人禁不住露出微笑,虽依旧不赞同,却也体会到了那种袖手旁观的乐趣。
裴泽扁扁嘴,伸出手,准确揪住小马的尾巴尖,见它不动了,扭着头看自己,还求饶似的轻轻“喵”了几声,裴泽这才满意。松开手,支在地上,翻身而起,迈着骄傲的步伐走到明棠跟前,随后,立时转换神色,在明棠耳边说悄悄话。
得以自由行走的小马轻轻一跃,跳到一旁绣凳上,团成一团,则是立刻没了方才向裴泽求饶的模样,撩起眼皮懒懒地看了眼裴泽,闭上眼,恢复了以往的端庄。
裴泽分毫不觉,眼巴巴看着明棠,等她为自己说话。
沐浴在他目光中,明棠刻意略等了等,见他越发焦急,才看向裴夫人:“阿泽既然想出去玩,我记得家中在城外不远处有温泉庄子,不若去庄子上住几天。”
当然,裴泽既然要去,她这个做长辈的,也少不得要陪着他过去。
裴夫人一怔,想着近些日子京中无事,温泉庄子上地气又暖,并不妨事,况且,如今去城外,也还能稍稍减少上元节之事的影响,略一思忖后,点头应下。
裴泽虽未去过,但也知道长辈们的意思是可以出门了,登时欢天喜地,连声招呼着侍女换了新茶,自己作势要给两人添茶。
“真个乖觉。”裴夫人从他手里接过茶盏,一口将其中本就不多的茶水喝尽,看着裴泽那堪称“谄媚”的模样,陷入深深怀疑。
裴泽何时成了这副模样?
心中早隐隐有了答案,裴夫人看了眼明棠,并不细想,问她:“怎么这时候过来了?”
自从嫁进来开始,明棠每日都是早上过来问个安就走,十分恪守礼节。如今过来,想必是有事情。
本是为了其他事而来,却得了意外的惊喜,明棠摸了摸裴泽头发,应道:“因我两位兄长都谋了外放的差使,如今年节已过,母亲着人送了信过来,说是不日就要成行,我想回家去送一送。”
这是正经事,裴夫人自然点头应下,关怀道:“为何如此突然?”
她记得明棠两位兄长一在六部,一在御史台。京官清贵体面,寻常人多不愿到地方为官,况且年前也未听说明家有此意,莫不是亲家入阁后遭人嫉恨,遇到了什么困难?
明棠倒不讳言:“本来两位兄长近几年都没有外放的心思,因父亲年前入了阁,就生出此念。”好在是从外地调进京城困难,从京城到外地却是容易的很,又好歹有个如今做了阁老的父亲,过年时有了要外放的念头,出了年节不久,职位就有了眉目。
明家人都是干脆利落的作风,明让先前已经任过地方官,有些经验,明礼是次子,自小就是个跳脱的,也对外放没什么异议。职位有了眉目才没多久,连行李都打点好了。
裴夫人娘家与夫家都是勋贵之家,自来熟悉的是公府侯门以嫡长为贵、长成后靠皇帝和关系谋差使的运作方式,对这些朝廷官宦之事并不十分清楚,初时只觉外放不好,见明棠毫无忧色,略一思忖,也就知道并无大碍,遂放下担忧。
得了允准,明棠次日一早就出了门,却在马车旁看到了裴钺,不禁讶然:“你今日不是要到衙门当差吗?”
年假已经放完了,裴钺如今又是需要早出晚归,偶尔值班的国家公职人员。明棠自己现在出门是只要得了裴夫人同意就行,裴钺却少不得要请假,明棠以己度人,觉得请假怪麻烦的,丝毫没有要裴钺陪她一道回家的意识。
殊不知裴钺比她还要惊讶:“舅兄要外放为官,我作为妹婿,自然要去送行。”
怎么幼娘这样惊讶的模样?
明棠自不知他在想什么,扶着裴钺手臂登了车,从车窗边探出头,与他玩笑道:“我这不是想着你还要告假,有些麻烦?”
裴钺微微皱眉,肃容:“你的事,怎么能算是麻烦?”难不成是那陈御史从前做过什么,让明棠因此受过挫折?
他是真心这样认为,明棠却是猝不及防之下,被他这近乎情话的话语灌了满耳,一时竟有些耳际发热。再看裴钺,依旧是平常的表情,丝毫没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的模样,终于生出了几分疑惑:难道是她听错了,或者裴钺并未有什么旁的意思?
落下车帘,明棠疑惑片刻,便不再想。
被隔绝了视线的裴钺却是还在回想方才明棠的表情,她那是...害羞了?
心情莫名有几分飞扬,至明家门前,遇上来迎接的明礼时,就被他瞧了出来。
明礼对现下这个妹婿已经算是熟悉,没了早先的拘谨,笑着拍了拍他胳膊,十分欣慰:“我就知道,你肯定不会觉得外放不好。”
知道他与兄长要到地方为官,来送行的亲朋好友多有十分惋惜的,一登门就唉声叹气,闹得他都不好意思说,他其实老早就想到京城外面当当亲民官儿了。
裴钺默然片刻,没好意思说他其实根本没有在想外放之事,点点头:“天大地大,在京城久了不免无趣,到外面见见不一样的风土人情,自然是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