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下了山, 又归家时,已近傍晚,天边云霞烈烈如火, 明棠与裴钺归来时, 身上仿佛也被映上了一层红光。
正院中,回来后就有些不乐, 翘首以待两人回来的裴泽终于听到通传声, 立即丢下手中玩具, 起身, 小跑到门前, 在两人进了房门的第一瞬间,控诉:“你们去玩, 不带阿泽!”
明棠俯身, 摸了摸裴泽小脸:“可是叔叔和婶娘是骑马去玩的, 阿泽又不会骑马,怎么跟我们一起?”
裴泽哑了声,皱眉, 思索片刻, 想出万全之策:“去不用骑, 的地方!”
说完,握着拳头, 重重点了点头,以示肯定。
裴钺盯了他一眼,脑中不禁浮现一个场景:他邀了明棠一道骑马出去游玩, 已经学会了骑马的裴泽大呼小叫,跟在他们身后。
然后,以明棠对裴泽的喜爱, 估计会演变成他们二人和谐玩闹,而他在一旁,像那个多余的。
裴钺为想象中的场景皱了皱眉,抬步,越过裴泽,不置可否:“到时候再说吧。”
裴泽还不知道,大人最擅长的技能之一,就是用“到时候”拖时间,拖到小孩子把这事忘掉,便可以光明正大无视小孩提出的诉求。
此时,他听到裴钺这么说,只当是叔叔已经答应下来,会带自己出去玩。于是,原本有些不满的情绪瞬间被平复,又恢复了高兴的样子。
与裴夫人问过安,两人到净房洗过手脸,一道在桌前坐下,等着用饭。
裴钺提出以后一道用晚膳这个提议后,明棠依旧保有自己的点菜权,只是交待了厨房把晚膳送到正院。
裴夫人素来养生,晚膳喜食清淡。但,架不住这几日身在猎场,裴钺日日猎到各种野味后命人往家里送,明棠靠山吃山,每天换着花样吩咐厨房炮制了新鲜的野味送上。
清淡的食物,换句话说,就是没什么味道。裴夫人终究不是个彻底断绝了口腹之欲的人,日日有人往桌上放了各种色香味俱全的菜品,烤得金黄流油的羊羔肉、合着菌子一道炖了后软嫩弹牙的狍子肉...不自觉地便多动了几筷子。
待用罢饭,侍女们收拾了桌子,裴夫人回过神,不禁皱眉:今日又多食了荤腥。
但,小辈要来陪自己用饭,裴夫人想到先前都是自己与裴泽两人,如今人数翻了一倍,比之前要热闹许多,便无论如何也说不出让他们自己回去用饭的话。
与小夫妻两个说了会儿话后,赶他们回去歇息,裴夫人抬眸,见周奶娘正拿了山楂丸哄裴泽吃,抬手:“也给我来一丸。”
周奶娘讶然,随即连忙取了未拆封的山楂丸送上。
而原本还在推却的裴泽,发现祖母从自己这里要了东西走,心中瞬间升腾起一股危机感,伸手,从周奶娘手中抓过一颗,张口咬下。
随即,捧着手中剩下的半颗山楂丸,偷偷看了眼祖母,见祖母没有再要的意思,松了口气。
这一连串的小动作,裴夫人还没有老眼昏花,自然是看得清清楚楚,一时之间竟是气笑了:“怎么,祖母吃你颗山楂丸都这么心疼?”
裴泽看了看裴夫人,又看了看身边的周奶娘,随后,探身,见放山楂丸的匣子里只剩下一半不到,扳着手指头,小声为自己辩解:“娘吃,一...二...三颗,阿泽一颗。祖母也吃,阿泽没啦!”
瞧着裴泽那有些委屈的模样,裴夫人无奈:“等回了京城,再去给阿泽买,可好?”
裴泽眼前一亮,点点头,又大方起来,示意周奶娘将匣子放到裴夫人手边,挥挥手:“祖母,随便吃!”
东跨院里,正在洗漱的明棠自然不知道,在她们走后,裴夫人与裴泽祖孙二人间,险些因为一颗山楂丸闹了矛盾。
梳洗罢,她换了寝衣,躺靠在床上,取出这几日正在看的那本话本,翻开,进行每天睡前的固定活动。
不一时,裴钺也过来就寝,她将书放好,看了眼裴钺,表示:“我今天有些累了。”骑了马、爬了山,运动量有些超标,不想再进行额外的运动了。
裴钺心下微憾,但既然明棠已经表态,他也并不执着,取下帘钩,心如止水地躺下。
待明棠呼吸声逐渐均匀,裴钺睁开眼,看了下躺在他身侧,裹在另一床锦被中,与他相隔有些距离的明棠,脑中不期然闪过那一日醉酒之后,与他紧密抱在一处睡觉的明棠,微微蹙眉。
随后,也闭上眼安歇。
夜半,窗外忽降骤雨。
一场秋雨一场寒,本是秋季,夜半降雨,寒意自生。
明棠盖的还是初秋时节的薄被,睡梦中察觉出温度变化,又感知到身旁有一处温暖来源,身体便自发靠过去。
裴钺素来警觉,在明棠有了旁的动作后便第一时间醒来,垂眸,却见是明棠从她的被中,伸出手,探进了自己被中,搭在了他的腰间。并且,整个身体都呈现出向他这侧倾斜过来的姿势。
他睁开眼的这会儿功夫,明棠已经肉眼可见的,又往他的位置挪动了几分。因被身上的锦被限制,整个过程颇有些莫名的喜感。
瞧着明棠睡梦中依旧平静的神情,又感受了一下明棠那固执地探进他被中的手,裴钺仰头看了看床帐,默然片刻,伸手,稍稍将裹在明棠身上的被子扯松了些。
限制被解脱,明棠朝热源靠近的动作也就不再受拘束,片刻间,已经半个人都不知不觉滚进了裴钺的被中,更自发把裴钺抱在了怀里。
整个过程中,依旧是面无表情。
已经在明棠醉酒那次有过一次经验,裴钺这次便熟悉了些,嘴角略翘了翘,任明棠抱着自己,自发换了换姿势,又伸手,将明棠的被子与他的交叠在一起,满意睡去。
翌日,明棠醒来时,裴钺已经起身,不见了踪影。她拥被坐起来,靠在床头醒神,只觉昨天晚上睡眠质量不错。
果然,白天要是累着了,晚上就必然能睡个好觉。
神智渐渐归位,她起身,欲要去洗漱,刚离开被子的范围,便二话不说,又坐回了被子里。
——怎么突然之间这么冷了?
外间,闻荷与红缨已经听到了动静,敲了敲门后,推门而入。闻荷一边递给明棠一盏温水,一边问:“昨天夜里突然下了好大的雨,我和红缨都生生冻醒了,又不好进来查看,小姐昨天没冻着吧?”
明棠一怔,垂眸,这才意识到自己身上盖了两床被子。是裴钺夜半起来为她加的被子?
闻荷也注意到了,朝明棠眨了眨眼,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却是没说话。
明棠不禁奇怪:往常这时候,闻荷是一定要跟她开几句玩笑的,怎么今天什么都不说?
正要发问,瞧见裴钺正坐在窗边的榻上,正细细擦拭着什么。
真是睡懵了,起床后竟然没看见这么个大活人在这里坐着。
明棠接过红缨递来的厚些的衣裳,披在身上,做了做心理准备,起身下床,向裴钺道谢:“多谢世子昨夜起身为我加被子。”
裴钺醒来后就洗漱过,旁观了明棠醒来后醒神、下床、又连忙缩回去的一系列动作,为了忍笑,不得不将早擦拭好的手|弩拿在手中继续有一搭没一搭的装作在擦拭。
听明棠这么问,裴钺抬眼,见侍女正在将交叠在一起的两床被子分开叠放,随后放在床脚,而明棠对昨夜之事也丝毫没有印象,莫名郁郁。
于是,等明棠洗漱好,边以手随便整理着头发,边坐在妆台前,伸手拿梳子时,就听见裴钺道:“本来今日想带你去猎场上,教你使弩的,可惜天公不作美,不能成行了。”
手|弩因杀伤力强,又易于上手,一向是违禁物品。裴钺也是因定国公府世代从军,如今他也在金吾卫有职位,才能光明正大取了手|弩出来。
明棠闻听此言,顿时眼前一亮。毕竟,谁还不能有个骑马狩猎的梦了?
弓箭难学,明家没有相关人才,请人专门教家中女眷射术更是天方夜谭,明棠想想就算了。如今有比弓箭更易于上手的手|弩,明棠立时便起身,迈步到裴钺身边,接过那手|弩,在手中掂量片刻,只觉轻便且十分顺手。
随后,推开窗,看了眼阴云密布,还在淅淅沥沥下雨的天色,长长叹了口气。
怎么就偏生是今天下雨呢?
瞧见明棠也变得神色郁郁,裴钺莫名愉悦片刻,起身到桌前用饭,连脚步都轻快了些许。
明棠站在他身后,犹自沉浸在不能立即出去的情绪中,直待一碗清润鲜美的老鸭汤入肚,才觉得心情好了不少。
心情好了,她也回过味来:明知道下雨不能出去,还要在此时让她知道,她怎么觉得,裴钺这是故意的?
看了眼裴钺,见他一举一动皆与平日一般,明棠又暗暗推翻了自己的猜测。以她之见,裴钺素来行事一板一眼,应当只是计划被打断了,故而顺口一提罢了。
两人和谐地用了早膳,因外间还在下雨,户外活动自然不便进行。裴钺思索片刻,邀请明棠:“可要下棋?”
“好啊。”
闻荷寻来棋盘与云子,二人便在窗边榻上摆了小桌,相对而坐,你来我往起来。
明棠棋路随意,时有神来之笔,裴钺棋路严谨,步步皆有后手,二人一时难以分出胜负。一连四局,竟是各有输赢,不分上下。
棋下到这个地步,明棠好胜心起,收拾了棋盘,立刻便道:“再来。”
裴钺点头,与明棠猜子分了先后,二人又在棋盘上厮杀起来。
室内气氛正好,屋外依旧阴云密布。
旷野的天际乌云沉沉地坠下来,在京城中得知皇帝竟在猎场中得了“祥瑞”的各留守官员各有各的心急,消息传回来后第二天,立时便有潮水般的折子递往内阁。
各位阁臣们被托以监国大事,这些日子下来也渐渐习惯了皇后名义上的“监国”,因皇后行事谨慎,凡对政事提出疑问,皆言之有物,各阁臣便渐渐接受了这个事实。——反正,在陛下于储位之事态度不明的情况下,与其在一位不知道能不能登大宝的监国王爷底下做事,还不如跟日后板上钉钉的太后娘娘打好关系。
一切正是有条不紊,京中因少了许多大户人家,也显得比平常冷清许多。“祥瑞”之事传回,瞬间便搅动了一池春水,内阁收到的折子比前几日多了一倍不止。
内阁如今的首辅俞老尚书老成持重,大略看了些整理过后的折子,一锤定音:“瞧着大家大略也就两种想法,各捡几份写得好的命人给陛下送去吧。”
便有人荐道:“上科探花这折子写得可谓不错,又身在御史台,行劝谏之事,正是名正言顺。”
俞老尚书略看一眼,点头。不过片刻,又有数封折子被选出,与内阁禀报当日大事的折子放在一处,被信使百里奔驰,送往猎场。
第47章
皇帝仪仗前往猎场时, 每天行多少路、晚间在哪里休息都有定数,自然比不上一路奔驰,只为送信的信使。这场骤然秋雨留下的湿气刚刚消散, 来自京城的奏折就已经摆在了行宫中皇帝的案头。
行宫依山而建, 皇帝每年到猎场秋猎,为的也是换个环境, 选的住处居高临下, 视野极开阔。他站在窗边, 眺望着此间景象, 听身后汪伸不急不缓地念着头一封, 听到一半,就冷笑一声:“怎么, 为着头鹿还要朕祭一回天不成?”
汪伸霎时一停, 不敢再往下念。
“继续。”皇帝淡淡道。
汪伸便从方才停住的地方继续往下, 念完了这一篇总结起来中心思想是“上天赐福是国之大幸,请陛下允准办一次盛典,昭示大夏国运昌隆”的文章。
皇帝回身, 接过汪伸手里的折子, 径自翻到署名处, 看了眼上面那个丝毫没有印象的名字,又见这人竟在户部任职, 将折子扔回桌上,道:“倒是挺会想着法子花钱的,打发他去守皇陵, 相信他必定能把各色供奉安排妥当。”
运道之说虚无缥缈,裴钺这个武官都知道一只白鹿而已,因天下人都视之为吉兆, 好生养着就是了,不可为此大费周章,这读过圣贤书的人不思多做些正事,倒是要为此耗费国库中的钱财。
汪伸记下,心中可怜了这位姓张的小官儿一瞬。户部官儿和守皇陵,就是个黄口小儿,也能知道哪个好哪个坏。
随手拈起另一封奏折,皇帝这次倒是没让汪伸再念,而是自己拿在掌中,默默看了几息,皇帝心气稍平:看来也不都是傻子。提笔,写了个“可”字,放回去。
“有关祥瑞的都不看了,就照这个办吧。”点了点那封奏折,皇帝取出另外的奏报,正要翻看,外间来报,锦衣卫指挥使梁鹰求见。
“宣。”
梁鹰在皇帝还在潜邸时就是他的部下,多年以来,自然知道皇帝的脾气,进来行礼毕,一五一十,将这些天调查出的结果说出来,未加丝毫个人判断。
皇帝“唔”了一声,听闻涉及猎场一个看守时,心中已经有了判断。
吩咐将那看守去了职位,皇帝淡淡道:“这事就到此为止吧,不必再查了。”
左右不过大儿子晋王要讨好他,费尽心思安排了一场,却因手下人办事不利,给裴钺做了嫁衣这样的小事。以皇帝对他的了解,老大这几天私下里必定是自己就懊丧的不得了,后悔多此一举。
就盼着这次的事能让他长长记性了...多做多错,私下得了白鹿,直接呈上不就得了,非要搞这些弯弯绕绕的。如今可好,这祥瑞之说是跟他半点关系都没了。
事实证明,皇帝对儿子的性格的确十分了解,对他心中所想猜的竟是有八九分准。
本来手下人办事出了差错,他就烦闷不已,京中又传来消息,说是有朝臣在上折子撺掇父皇为那祥瑞办一回大典。若是父皇真同意了,那该是多大的荣耀,偏生如今跟他是半点都扯不上关系,全便宜了一个外人。
晋王心情不好,晋王妃受此影响,自然也心绪不佳,好言劝了半晌,提及楚王头一日就献上了头黑熊时,总算劝动了晋王,让他带着人出了门,决心去山中寻一寻有没有什么少见的猎物。
刚送走换了身戎装的晋王,娘家堂妹求见的消息就递到了晋王妃面前。张家适龄又身份合适的小娘子唯此一个,晋王妃对她也算有几分看重,闻言立即让她进来。
却见张蕊少见地着了身骑装,发式亦十分简洁,十分娇俏,进门后说了几句话,就邀请晋王妃到猎场游玩。丈夫已经出了门,晋王妃这次过来又没带着儿女一道,没什么事务要做,见外面天气晴好,略一思忖,答应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