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山顷的眼睛渐渐有些湿润了。
她还像二十九年前那样同他说笑着。
片刻后,他哑声说道:“眠儿,咱们的孩子已经长大啦。”
*
“殿下九岁那年去看皇后,皇后做了一杏仁酪,在关雎宫后殿等着殿下。”
“殿下去的时候,皇后伏在桌案上睡着了,殿下喝完杏仁酪,隔着纱幔远远看了皇后一眼,就去寒池里练功去了。”
“自此以后,殿下再也不吃杏仁酪了,也就是最近这些年,才会吃一些。”
最近这些年,自然是他养了江雨眠的这些年,江雨眠不想吃东西的时候,就会吃一碗热的杏仁酪,天热的时候,就喝一碗凉的。
月扶疏不知道去哪了,飘羽是自己一个人回到观月小筑的,江雨眠随口问了一句,没想到向来话少的飘羽竟然说了许多。
冬日景色萧条,应意浓在扶桑树下摆了个小火炉,既可以煮茶又可以温酒,她又弄了四把木椅,在椅子上铺了厚厚的白狼皮。
江雨眠坐在椅子上,手里捧着一杯热茶发呆,应意浓坐在另一把椅子上,蓑衣客蹲在树上喝酒,飘羽靠着树干,一脸伤感,白鸾鸟卧在炉子旁啄着羽毛。
应意浓说道:“如今不是醒了么,一家人皆大欢喜,你们主子还有什么不高兴的。”
飘羽抱着剑,说道:“殿下胸怀天下,岂是你我这等凡夫俗子可以揣测的?”
应意浓喝了口茶吗,抖了抖肩膀,“你们皇室一大家子都是不会老的怪物,谁跟他们比都是凡夫俗子,一个个的,寿命那么长还不会老,皇帝老儿都一百多岁了,就是头发白了点,还真是驻颜有术,令人嫉妒啊。”
金月皇后醒来的第二天,见到了长大后的儿子。
月扶疏九岁时,世人见到他的第一眼,都感叹这幼童完美无瑕,如同没有瑕疵的玉璧,将来一定是个风姿绝世的如玉君子。
许风眠也知道自己的儿子长大后一定是个格外俊美的男儿,但是月扶疏这样谪仙般的容貌还是远超她的预料。
在她的脑海里,月扶疏还是昨日那个面容稚嫩,温润端方的幼童,如今已长成这样长身玉立,神姿高彻的模样,尤其身上那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疏离之感,让许风眠愣了许久。
怔愣过后,她不禁感到十分陌生,可是心中那股满涨的母爱柔情并没有消减。
这些年,她实在错过了太多。
月扶疏神色恭敬,虽然是九品天人,依旧跪在地上行了一个大礼。
“儿臣拜见母后。”
许风眠恍惚了一瞬,坐在床榻上说道:“扶疏,你我母子,实在不必多礼。”
月扶疏起身,许风眠看着看着,绯色的眼珠泛起一片泪光,十分伤感地说道:“原来时间已经过去这么久了,我这个母后当的,实在不称职。”
宫人给搬来一把酸枣木椅子,月扶疏坐在椅子上,金月皇后又问道:“听说你这次回来,带回来一个十分美丽的少女。”
月扶疏微微点头,“是我的徒儿。”
听他这样说,金月皇后微微迟疑了一下,说道:“扶疏,母后也懂些医理,自知身上奇毒无药可解,听闻那少女肤色瞳色皆是异于常人,如今能苏醒,是不是其中也有她的缘故?”
月扶疏没有否认。
他小时候便是喜怒不形于色,长大后更叫人猜不透他的心思,金月皇后如今与他说话说话时也仔细斟酌着,生怕令他不悦。
她观察着月扶疏的神色,轻声问道:“扶疏,你对她是否有情?”
月扶疏微微颔首,“儿臣在她身上耗费无数心血,自然对她十分看重。”
金月皇后微微动了动嘴唇,欲言又止。
月氏一族的冰魄神功可以冻结人的容貌,也可以冻结人的情感,很难感受太多的悲伤和快乐,是以金月王朝的历代帝王十分寡情。
寡情,并非无情。
一旦动情,便如决堤的洪水,不可阻,不可挡,害人也害己。
金月皇后对此可谓是深有体会。
她错过了太多,月扶疏的性情已经不可更改,恰在此时,月山顷走了进来,身后还跟着两个捧药的侍女。
月山顷坐在金月皇后身边,舀了一勺汤药吹凉后亲自喂她,在儿子面前与皇帝如此亲昵,金月皇后微微有些尴尬,身子也不由得往后避了避。
月扶疏从容起身,说道:“观月小筑还有药草需要照料,儿臣先行告退。”
等月扶疏的身影消失在后殿里,金月皇后才收回目光,低声说道:“你这个父亲当的,也是很不称职。”
月山顷说道:“子女聪慧胜过父母,便不喜父母管教,他如今年纪轻轻,已经是九品天人,哪里还会听我的话。”
金月皇后愕然不已:“九品天人?”
她沉默了很久。
月扶疏回到观月小筑后,江雨眠又趴在梳妆台上睡着了。
她枕着胳膊,身上盖着一条绿色的绒毯,旁边倒扣着一本泛黄的书册,月扶疏拿起书看了一眼,居然是他年轻时写下的游记。
他这才发觉这个十八岁的少女世界很小,只去过碧海潮生和金月皇宫,即使算上她离开碧海潮生的那段日子,她去过的地方,走过的路也并不多。
书上的每一页都带着江雨眠独有的药香,显然是被细细翻阅过,月扶疏合上书,一旁的应意浓窥见他的脸色,小声说道:“小太岁说想趴在桌上睡一会,这样睡够了就能醒来。”
月扶疏说道:“把她抱到床上睡吧。”
应意浓不敢违抗月扶疏,立刻轻手轻脚走上前,把江雨眠抱到了床榻上,象牙色的帐子垂下来,江雨眠依旧睡得很沉,应意浓心里也跟着一沉。
她是跟在江雨眠身边的旧人,江雨眠幼年在地宫时养成了极强的警觉性,稍有风吹草动就会惊醒,可是她现在一无所觉,与以往大不相同。
难不成是受了内伤?
应意浓心中胡乱猜测,给江雨眠盖上被子,立刻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夜深时,江雨眠醒了,另一侧的床铺空荡荡的,她晃了晃发晕的脑袋,穿着鞋子下了床。
屋里的空气令她觉得憋闷,江雨眠披了件斗篷走出了屋子,月色下,巨大的扶桑树像一个隐藏在夜色里的怪物,一片白色的羽毛从空中落下,冬夜的冷冽寒风中,薄如烟雾的淡绯色裙摆在夜色中纷飞着。
金月皇后穿着华丽的宫装,戴着金色的凤冠,眼神温柔地站在扶桑树下,她身上那种温柔又雍容的成熟风韵实在太醉人,就连女子见了也要为之心折。身形庞大的白鸾鸟卧在她身旁,亲昵地蹭着她的手掌,洁白的长长尾羽铺了一地,乍一眼还以为地上堆满了雪。
尾羽旁边躺着两个人,江雨眠定睛一看,居然是应意浓和蓑衣客,两人脸上带着一些伤,已经晕过去了。
观月小筑静悄悄的,金月皇后温柔似水的声音伴着晚风遥遥传来。
“我已经等你很久了。”
江雨眠扬起眉毛:“等我,那可真是让皇后屈尊降贵了。”
金月皇后看向江雨眠的眼睛,微笑着说道:“世间唯一的仙品太岁,值得任何人屈尊降贵。”
第182章 太岁30
月色如水, 两个同样美丽的女子隔空对视。
她们身上有太多的共同点,异于常人的雪白肤色,颜色诡异的剔透瞳仁,远超常人的武学天赋, 还有永远不会老去的美丽容颜。
她们身上, 都有对方的影子。
金月皇后的目光从江雨眠脸上一寸一寸划过, 笼罩在月色的中的少女犹如一片薄雾凝聚成的幻影,美丽的太不真实,有种不属于尘世的非人之感,不免令人神思恍惚。
金月皇后眼中满是惊艳,用满含惋惜的语气柔声说道:“你的容貌远胜于我, 命运也会比我更加不幸。”
江雨眠抬起头, 月色下,她的肤色近乎透明,脸上的神色厌倦而淡漠, 开口说道:“皇后屈尊降贵来到观月小筑, 就是来告诉我命运不幸么?”
江雨眠看了眼倒在地上的蓑衣客和应意浓, 心想这两人对上金月皇后,怕是不敢用尽全力应敌, 否则三个天人境强者的全力战斗引发的浩大声势,死人也得诈尸。
金月皇后看似温柔如水, 实则性情和行事风格相当乖张任性。
江雨眠对此并不感到意外,从小被月山顷养在身边的女子,内心绝对不可能和正常人一样平和无害。
金月皇后说道:“你想离开么?”
江雨眠没想过她会问这种问题, 沉默了片刻,说道:“我尝试过,也意外成功过, 短暂的逃离之后,还是要回到这个鬼地方。”
白鸾鸟蹭着金月皇后的膝盖,金月皇后一脸爱怜地抚摸着白鸾鸟脖颈处的绒毛,一阵寒风吹过,她轻轻咳了一声,一丝淡淡的血腥味随风飘来。
金月皇后在咳血。
江雨眠顿时一惊,金月皇后看着她的表情,柔声说道:“我虽然苏醒,可惜毒性相冲,经脉脆弱不堪,一身苦修即将付诸东流。”
听了她的这些话,江雨眠立刻警惕起来,虽然她已经和金月皇后隔着四米远的距离,但她还是警惕地往后退了几步:“那你不该找我,你该去找月扶疏。”
金月皇后笑了起来,“我二十八岁那年,就已经是六品天人了,你难道不想知道我的修炼速度为何这样快么?”
江雨眠说道:“皇后天赋绝世,令人艳羡。”
“呵。”金月皇后发出一声嗤笑,江雨眠眼前一花,下一瞬,金月皇后的淡绯色衣裙已经飞扬在江雨眠眼前。
一双温热柔软的手掌扣住了江雨眠的脉门,阵阵幽香袭来,金月皇后低声说道:“小太岁,那本《洗星录》你修炼得很不错,不枉费我的心血。”
江雨眠被扣住脉门,也丝毫不惊慌,从容地问道:“你知道洗星录?”
“洗星录原本是残篇,是我将它完善复原,我怎么可能不认得,我为了活命,不知抽干了多少人的内力,如今苏醒,倒要将这些抢过来的东西一丝不差地还回去。”
江雨眠脑袋里的某根弦立刻绷直了。
另一只温热柔软的手掌抚摸着她的脸,金月皇后低柔轻缓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我们受到了命运的诅咒,也受到了命运的馈赠,凡夫俗子九死一生才能突破的天人境,对我们而言轻而易举。”
女子温热柔软的手掌贴着江雨眠的脸颊缓缓下移,她一手按住江雨眠的肩膀,一手贴着江雨眠的后心。
六品天人的实力十分恐怖,江雨眠动弹不得,只能垂着双目,僵直着脖子,一动不动地站在她身前。
江雨眠说道:“突破天人境,要见天地见众生,哪怕是九品天人,也不觉得突破天人境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
皇后叹息一声,“我还算半个人,你呢,不会老,不会死,即使王朝更迭几百代,宫墙里的一砖一瓦都失去了颜色,坚不可摧的城池都灰飞烟灭,而你,这样柔软的肌肤,这样娇嫩如露珠的脸颊,却可以历经无数岁月,依旧保持最初的鲜活模样。”
“仙品太岁,本就是天上之物,凌驾于众生之上,何须见天地,见众生。”
贴在江雨眠后背处的手掌突然变得滚烫起来,一股炽热磅礴的内力猛地从后心处涌向江雨眠的四肢百骸。
那是一种无法形容的可怕力量,身体的全部都在被这股可怕的力量撕扯着。
“啊!”江雨眠发出一声痛苦的喊叫,可是很快她就没有力气嘶吼了,那种令人头皮发麻的内力犹如滚烫的岩浆洪流,一寸寸将她淹没。
江雨眠似乎能听到骨骼和经脉发出的无声嘶吼,她睁大眼睛,面容扭曲,一行行眼泪不受控制从眼中滑落下来。
白鸾鸟张开双翼,在两人头上盘旋。
仿佛过了一个世纪那么长,这炼狱般的折磨才彻底结束,江雨眠痛不欲生之余,忽然感动有一种无形的屏障被这股外来的强大内力冲开。
金月皇后松开了桎梏,没了支撑的江雨眠冷汗涔涔地跪倒在地上,她挣扎着想要起身,可是这一刻,她突然感到天地间存在着一种沉重无比的力量。
这种力量无所不在,如山岳般压在她的后背上,她匍匐在地上,指尖深深地陷进泥土里,手背迸起一道道青筋,几次起身都失败,膝盖一次又一次地跪倒下去。
金月皇后伸出双手,不知道在触摸着什么,她说道:“感受到了么,这天地间的无上伟力,它可以让你移山倒海,可以让你翻天覆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