羽重雪接过她的丝帕擦了擦汗,他方才练剑时已经很克制了,可惜心脉受损严重,练剑后仍是会有阵阵隐痛。
他把擦了汗的丝帕随手递给羽重雪,看向早就等候在一旁的眼线。
那个刚刚去玉笙居打听消息的医宫女弟子恭敬行了一礼,随后便开始禀报今天的收获。
“这次乘着玄武来碧海潮生求医的共有三十六人,其中十二名女子,二十四名男子,凡是女子,奴婢都一一查验过,其中有六名三十余岁的妇人,两位六十余岁的老妪,一位十一岁少女,一位十三岁哑女,一位十九岁的郡主,最后一位是二十三岁怀胎三月的孕妇。”
只有最后一位孕妇的年龄对得上,羽重雪蹙眉:“二十三岁,怀胎三月的孕妇?”
闻人听雪手持冰寒刺骨的细雪剑,体内寒气很重,连葵水都来得很少,是不易受孕的体质。
那眼线小心翼翼地说道:“奴婢查验过她的脉象,她确实怀胎三月,而且掌心柔嫩白皙,并无厚茧。”
羽重雪问道:“此妇人相貌如何?性情如何?”
眼线说道:“姿色平平,同她夫君很是亲昵恩爱,性情娇嗔爱笑,亲自给她夫君捶背捏肩。”
烟都所有人都知道闻人听雪不爱笑,就连羽重雪也没见过几次她的笑容。
她像块捂不化的冰,悲伤和喜悦都是淡淡的,就连蛊毒发作也不会吭一声,总是风轻云淡的样子。
她还心如铁石决绝无情,对朝夕相处的同门师弟都可以痛下杀手,更别提娇嗔爱笑,亲自给人捶背捏肩了。
闻人听雪不可能是这个样子,她不可能嫁人,就算嫁了人也不可能伺候男人,以她对剑道的痴迷和追求,她更不可能怀胎三月给男人生孩子。
她的剑,是不能有羁绊的。
没能探查出闻人听雪的下落,羽重雪不免有些失望。
失望之余,心中还有种说不出的担忧与失落。
羽落清见他面色不虞,知道他还是在为闻人听雪的事情忧心,于是柔声说道:“兄长,那闻人听雪早晚会来这里求医,她若是来了这里,我的暗卫十七会认出她的,毕竟闻人听雪可是她的女儿。”
孤傲的闻人听雪是一个暗卫的女儿,那么孤傲的人却有这么低贱的出身。
羽重雪早些年也将她视为自己的所有物,还曾经妄想过闻人听雪学成归来后,他便要闻人听雪做他的贴身暗卫,日日效忠于他。
如今再一回想,羽重雪不禁感叹年少时的自己不识天高地厚,两人闹成如今这局面,这其中也并不全是闻人听雪的错。
思及此处,羽重雪的眼眸中不禁浮现出一丝淡淡的伤感
他如此在意闻人听雪,羽落清看在眼里,心中不禁焦虑嫉恨起来。
那闻人听雪又闷又冷,性格一点不讨人喜欢,可她长相清丽,又有一手让人夸赞不绝的好剑法,羽重雪与她朝夕相对日夜共处,难免生出情愫。
好在闻人听雪刺出的那一剑,斩断了他们师姐弟之间的全部情谊,如今羽重雪虽然还是在乎她,但已经因爱生恨,恨不得啖食其肉。
她不禁嘲笑闻人听雪愚蠢。
遇见羽重雪这样的天潢贵胄,就该作低伏小百般讨好才是,若是她得了羽重雪的青睐,又有烟都同修的情分在,羽重雪成了她的主子之后,她怎么也过得差不了。
可她偏偏在乎那点可怜的自尊,以为靠着一把剑就可以斩尽所有不平事,抹平那其中的巨大沟壑。
明明是低贱的出身,却妄想和公主王孙平起平坐真是可笑。
羽落清正要再柔声劝慰几句,羽重雪忽然对那医宫弟子说道:“这些人住在哪里?”
眼线立刻一一禀报,羽重雪一一记下,随后便收起佩剑转身离去。
羽落清小跑着跟在他身后问道:“兄长,你要去哪里?”
羽重雪说道:“去那些地方看一看,这件事情总要亲力亲为才能放心。”
羽落清不禁咬住下嘴唇,心中有些酸楚。
一遇到有关闻人听雪的事情羽重雪就会这样,再微不足道的小事他都要亲力亲为。
闻人听雪的荞麦皮枕头也是他亲手灌的,堂堂太子做这种杂役的活计,还把自己里衣拆了,亲手给闻人听雪裁了个丝绸枕套。
烟都的那段岁月,当真就让他如此难忘么?
为什么闻人听雪在他心中真的占了这么重的分量?
如果当初她也去烟都练剑就好了。
*
闻人听雪很入戏,非常快乐地扮演着一个怀胎三月的孕妇。
为了更加天衣无缝,她还学了一些厨艺,天天和商枝待在小厨房里捣鼓一些现代的食物。
疫情居家隔离那一阵,她和商枝用电饭煲做过蛋糕,闻人听雪厌倦了古代干巴巴的馒头和饼子,如今看见小厨房里的土灶,不禁动了心思想要试试能不能做出现代甜品。
古代没有打蛋器,商枝只好拿着两根筷子手动打发蛋清,这蛋清需要打的像白奶油一样,这样做出的蛋糕才会蓬松柔软。
商枝的手舞出了道道残影。
闻人听雪正在往面粉里加牛奶,古代没有柠檬,闻人听雪退而求其次倒入一滴白醋去腥,两人手忙脚乱的忙活了大半天,掀开锅盖之后收获了一坨充满奶香的大饼子……
商枝拿着筷子戳了一下,“这个硬度真牛啊,咱赶紧记下配方,回到现代之后说不定能申请专利,取代混凝土。”
闻人听雪啃了一口,擦了擦脑门上的汗:“幸好我的内伤被小太岁治好了一大半,否则啃上一口就会力竭而亡了。”
蛊虫虽然没有解决,但内伤恢复的很不错。
商枝的经脉已经被江雨眠封住,尸毒蔓延的速度减缓了数倍,再加上天天喝破格救心汤和各种补药,现在脸色红润有光泽,一顿能吃三碗大米饭。
考虑到人类的牙齿非常脆弱,两人放弃了跟混凝土同样硬度的现代甜品,跑到湖心亭里下五子棋。
当羽重雪悄无声息地来到玉笙居时,闻人听雪正挺着“孕肚”悔棋耍赖。
有时候相遇就是这么猝不及防。
羽重雪手持梨花,穿着一身仙鹤祥云纹天青色衣衫,带着通身的雍容气度穿过玉笙居的丛丛绿竹,走到了湖心亭中。
碧海潮生并不像外界那样注重男女大防,来这里的大多是江湖儿女。
江湖儿女不拘小节,进了亭子看人下棋也没什么不好,反倒是件挺风雅的事。
闻人听雪带着□□,身上穿着深紫色妇人衣衫,她不会梳复杂的发髻,只用一个银色的月牙簪将头发盘在脑后,又往上面插了两根银簪子做点缀,耳垂那里让姚蓉蓉新扎了两个耳洞,戴着一对流苏蝴蝶银耳坠。
她这样的打扮和在烟都时可谓大相径庭,就算是商枝站在她面前也认不出来,更别提眼睛长在头顶上的羽重雪了。
闻人听雪和商枝安静地下着五子棋,羽重雪就手持梨花站在她们身后安静地看着,不出声也不打扰。
大约过了半柱香的时间,商枝赢了闻人听雪。
闻人听雪没学过口技,没法彻底改变自己的嗓音,于是就嗲着嗓子娇笑一声,捶了商枝一拳,继而怕羞似的,捂着嘴偷笑。
商枝看向站在闻人听雪身后的俊秀少年,脸上挂起了热情灿烂的笑容,“这位公子要不要来一盘,我们的下法很新鲜好玩的,同色的棋子一旦连成五个就算赢。”
羽重雪微微一笑,“哦,五子棋?”
商枝一乐:“哟,公子也知道这种下法?”
羽重雪又是微微一笑:“我师姐喜欢这么下棋。”
闻人听雪的心重重一跳。
商枝向来敏锐,大约猜到眼前的俊秀小哥就是羽重雪,面不改色地热情攀谈,“公子可是来找蓉蓉姑娘的,她现在应该在丹宫炼丹呢。”
羽重雪摇头:“我只是随便逛逛,见这玉笙居风景清幽便走进来了,希望没有扰了二位的雅兴。”
商枝笑道:“不打扰不打扰。”
羽重雪将手里的梨花放在棋盘上,“这几只梨花就当赔礼了,希望尊夫人喜欢。”
闻人听雪又是一愣,一旁的商枝拿起梨花闻了闻,发出一串低沉爽朗的笑声:“有趣有趣,这梨花我收下了,有空一起过来下棋啊。”
羽重雪轻轻颌首,金色眸子看了闻人听雪一眼,转身走了。
闻人听雪的心脏跳得厉害,等那抹天青色身影消失在绿竹中,她才捂着胸口松了口气,看着商枝手里的梨花默然不语。
闻人听雪是个很内敛的人,性格不像商枝这么外放,做什么事情都很收敛,就比如她心中高兴极了,可是外在表现只是腼腆一笑,如果她特别悲伤,那也不会大哭大叫大喊大闹的,顶多关上门自己默默流泪。
以至于在别人眼里,她的悲伤不是悲伤,喜悦不是喜悦,说好听点叫冰块脸,说难听点叫面瘫。
商枝眼神探究地看着闻人听雪,说道:“其实我真的很好奇,你这剑法是怎么练成的?”
毕竟穿越之前,闻人听雪可是个连苹果皮和土豆皮都削不好的人。
如今她一把剑挥得舞舞生风,拿一个土豆放在她的剑尖上,剑光舞动,眨个眼的功夫就能削好一个土豆。
就算是转笔,想要转得好也得天天练,如果练剑,还要练成这样的剑法,别提要下多少的苦功。
闻人听雪说道,“以前在皇宫练缩骨功的时候觉得特苦,后来去烟都学剑,才知道学剑比缩骨功更苦。”
“在烟都那些年每天都是高三,练剑下盘得稳,我每天起床先扎五个小时马步,扎完马步就开始练剑,昨日学得基础剑招先来两百遍,又得四个小时,累了打个坐,晚上要修炼五六个小时的内功,冬练三伏,夏练三九,每天只能睡四个小时,我刚练剑那会,手上不知道磨出了多少血泡,后来掌心结了一层厚厚的老茧,持剑的手总算变稳了。”
闻人听雪说到这些很是感慨:“反正就是很枯燥,一开始手脚都不协调,还有点同手同脚,每次弄错一个招式,师尊就会拿藤条往胳膊和小腿上抽,晚上疼得睡不着觉想打退堂鼓的时候,就会想起自己这个角色在书中的结局。”
闻人听雪很认真地说道:“我早就不怕死了,我可以为很多东西而死,但我不能为了一个男人死,也不能为女主挡毒针死。”
“我意识到练剑是我唯一对抗命运的方法,所以我发誓一定要练出个模样来,后来也算小有所成。”
“师尊爱才,他觉得我出身很不光彩。”
商枝骂道:“这个破世道!”
闻人听雪自嘲一笑:“书中写得都是情情爱爱,却没写这个世道多么门阀森严,暗卫之女,剑练得再好也是皇室的奴才,蛊虫一日在我体内,我就永远是羽朝皇室的剑奴。”
“师尊说我宁折不弯,担心我走了极端,于是他决定去羽朝皇室给我求蛊虫的解药,再认我做义女,等他百年之后我再接手烟都,将他的剑道传承下去。”
商枝看着她:“那后来呢?”
闻人听雪惨然一笑:“后来羽落清来了,你知道的,我和羽落清闹得不愉快,她身边跟着的暗卫廿九是我母亲,廿九说我薄情寡义六亲不认,为虚名而弃生母,为荣华而叛旧主。”
商枝愣住:“生母是她,旧主是谁?”
闻人听雪低声说道:”生母是她,旧主自然是她的主子羽落清。”
商枝怒不可遏,破口大骂:“她自己是奴才,还要你当奴才,什么父母啊!眼看你就要走出深渊,她非得拽着你的脚给你拉下去,踏马的这奴性是腌入味了吧!可一点都不顾你死活啊!”
闻人听雪脸上的笑容愈发嘲讽了:“不仅如此,她还说女子终究不比男子,怎么能妄想接管烟都整日抛头露面,她还说羽重雪对我有点意思,我若成了他的暗卫,学别的女子那样温柔小意将他伺候贴心了,说不定我日后还能得个名分。”
闻人听雪指了指自己,声音已经带点哽咽了:“她把我当成什么?我是暖床的丫头?还是勾栏里的娼妓?我吃了多么苦学来的一身本事可不是给别人当奴才的,我是为我自己学的,不可能白天穿着衣服为男人挡刀挡枪,夜里还要脱了衣服爬到男人床上献媚,她不觉得恶心,我还觉得恶心呢!”
商枝问道:“那羽重雪呢,你对他是怎么想的?”
闻人听雪冷笑:“当时真狠自己的剑不够快,没能挖出他的心脏。”
交谈间,远处传来一串急促的脚步声。
两人停止交谈齐齐转过头,就看见姚蓉蓉拎着裙摆急匆匆地朝湖心亭这里走来。
穿着一身鹅黄色衣裙的少女脸颊气鼓鼓的,好像一只黄色的小河豚,姚蓉蓉带着一身怒气坐在石凳上,无比气愤地说道:“那羽落清拿了地极乙等的医牌!”
闻人听雪好奇道:“拿了牌子又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