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几年过去了,院长阿姨已然老去,额头稀疏的枯白乱发悬挂着两颗浑浊暗淡的眼睛,嘴角像是承受不住满脸细细密密皱纹的重量,弯成向下巴耷拉的圆弧。唯有听到我的来意,是向孤儿院捐赠,眼珠间或一轮,迸射出多年前那抹贪婪和市侩的光芒。
她已经认不出我了,我略有难过。虽然我戴了遮挡红瞳的黑色美瞳,长成身高一米八九的小伙子,身材、相貌、气质和孩童时截然不同,但我依然希望她能从面部轮廓依稀认出我。
可怜又可悲的“希望被认可的自我存在感”。
从高一时,我陆陆续续在几个文字论坛发些小文章,居然被某个杂志社的女编辑发现,觉得我特别适合写凶杀、暴力、血腥题材的暗黑类小说。从未受到过尊重的我备受鼓舞,试写了几篇都发表了,便成了杂志社的特约供稿作者,稿费颇为可观,每年的收入也有个二三十万。
虽说比上不足,比下倒也有的是余。当然,这些显示在银行消费短信里的阿拉伯数字,带给我更多的是自信和安全感。
仅仅十万元的捐赠,就让院长阿姨恨不得把我当菩萨供在孤儿院的正门大厅里。又碎碎念“如今人心不古,世风日下,像您这样年少有为又有爱心的小伙子,打着灯笼都难找”、“许多商家来捐赠其实就是为了做广告,送几箱牛奶几箱方便面,拍了合影就走人了”、“只是可怜了那些没爹没娘的孩子,天天吃不饱穿不暖”,林林总总,诸如此类。
情至深处,院长阿姨凹陷的眼眶甚至滚滚淌落浑浊的泪珠。演技之精湛,表情之丰富,让我这孤儿院生活数年,对其深有了解的见证者,都深深动容。
为了彰显这些年忍辱负重、含辛茹苦的成就,她还特地邀请我去荣誉室参观,一一介绍照片墙上那些历年来,从孤儿院走出的优秀孩子们。虽然在我看来,那间屋子的格局,倒是与供奉死人牌位的祠堂颇有几分相似。
当然,热情如她,在我暗示口渴时,忙不迭地跑出去,带回一瓶价格不菲的国外矿泉水,还是冰镇的。
临别时,院长阿姨亲自把我送到门口,千恩万谢,佝偻着本就不直的腰板深深鞠躬,活脱脱像个问号,依依不舍地目送我离去。
我也牢牢记住了,和她闲聊时所得知的某件事。
在临街小卖部,我买了一包烟,一瓶酒。深深吸了一口烟,剧咳不止;仰脖喝了一口酒,肺都快咳出来了。那是我人生第一根烟、第一瓶酒,也是之后这么多年,始终没有换过的某个牌子香烟、白酒。
一口烟就一口酒,我望着灰蒙蒙的天空,一架飞机在被电线分割的天空若隐若现,哑然失笑。
人生,真得有很多意想不到的,巧合。
呵呵……
念念不忘,必有回想?
前文提到,和月饼喝酒闲聊,他说起那个音乐系学贝斯姓张的女孩,我没有接话茬,只是默默灌了一杯酒。
月饼这种不喜风月女色的性格,记错了女孩的姓氏。
她不姓张,姓刘,是我们同一级的新生;学的不是吉他,而是贝斯。
那时,我的瞳孔还是红色,平时嫌麻烦懒得带美瞳,就用墨镜遮挡。同学们觉得我太装模作样,极少与我来往。我本就不擅交际,更是乐得清静,独来独往倒也舒服。
反而是学校的女生们,对身材高大、戴着墨镜、不苟言笑、消费阔绰的我颇感兴趣。阴差阳错,开学才一个多月,我居然成了女生们心仪的新生二选。
首选,必然是月无华。
当然,我对此,无动于衷。
因为,十二年了,每每午夜梦回,我总是浑身冷汗的惊醒,耳边仍然萦绕着梦中那甜甜的童声——“抠他的眼睛!抠啊!抠!”
有段日子,食堂因为学生们频频吃出红烧苍蝇、清蒸蟑螂被曝光到了网络,停业进行卫生整顿。
学生们倒也乐得出校下馆子。一时间,学校临街饭店人满为患、好不热闹,盆满钵满赚了个痛快。以至于我暗暗腹诽,这苍蝇、蟑螂怕不是饭店老板和学校食堂的厨子整得一出“罗生门”吧?
清晰记得那个中午,我们在饭店偶遇。她微微仰头,晶亮的眼睛很纠结地扫过菜单,点了一份最便宜的素菜和米饭,坐在最角落的桌子,斯斯文文地小口吃着。
我点了满满一桌菜,要几瓶酒,准备自斟自饮大半个下午。一来悠闲自在;二来避免谁和我拼桌,“吧唧”着嘴吃相难看,怠慢了酒兴。
有几个花枝招展的妖艳女生,估计是她的同班同学,围着几盘大鱼大肉,和她一桌稀里哗啦地吃得满嘴油光,浑然不顾人血般鲜艳的口红掺杂着肉汁鱼汤,黏在嘴角的腌臜恶心。
那几个女生故意吃得很夸张,咋咋呼呼和她开着看似善意却十分恶毒的玩笑,她低垂着眼皮,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轻轻地夹起一筷白米,送入嘴里慢慢嚼咽。
我的心,疼了一下。
这个衣着普通却很干净,容貌清丽却不媚俗的女孩,让我想起了——很多年前,蜷缩在孤儿院角落,孤独自卑的自己。
所以,当我邀请她共进午餐时,那几个妖艳女生张成“O”字形状的嘴巴和她尴尬、怯怯躲闪的眼神,形成鲜明的对比。
接下来的事情,怎么说呢?
十八九岁的爱情,没有柴米油盐的琐碎,没有工作还贷的压力,没有异地相恋的猜疑,没有情侣头像的虚荣。
只是在刹那机缘,时间刚好的时候彼此出现,于是简单快乐地牵着手,以为可以一直走到天荒地老。却只是多年以后午夜的朋友圈里,一段压抑哀伤的文字感悟、一篇痴恋落泪的文章转发、一首淡淡悲愁的民谣链接。
她是个干净爱笑的女孩,家里很穷,和母亲一起生活,养着一条狗。她喜欢听我讲述稀奇古怪的故事和经历,认真地眨着美丽的大眼睛:“南晓楼,你说什么,我都相信呢。”
我为她,学会了摄影、学会了烹饪、学会唱民谣。如此,我就能用相机记录她每一个美丽的瞬间,满足地吃着我做的饭,听我唱的歌。
我为她,学会了,很多很多……
虽然她穿上了限量版球鞋,戴上了经典款的手表,用着四千多块钱的木梳,成了女生们嫉妒、羡慕、议论的焦点……
依然,眼神干净,笑容很甜。
纯纯的美好,在她生日那晚,戛然而止。
在我们初识的小饭馆,我送了她一份生日礼物,一个古色古香的小木盒。
然后,我抽着烟等着她打开木盒,幸福温暖的笑容在嘴角凝固,渐渐扭曲成无意识地抽搐。
我没有戴墨镜,当她惊恐地抬头,直勾勾盯着我时,左手撑开眼皮,右手摘下黑色美瞳。
露出,原本的,如复仇火焰般赤红的,双瞳。
“你连我的名字都忘记了。可是整整十二年了,我从来没有忘记你。”我指着眼睛柔声微笑,“仔细看看,是不是比在孤儿院的时候,更红?”
她足足瞪了我三四分钟,爆发出野兽被猎人射中,濒死时凄惨的尖叫,捂着脸跌跌撞撞地冲门而出。
满街,回荡着她凄厉的嘶喊:“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
呵呵,哪样?都这时候了,还在演戏。
我守着满桌子的酒菜,慢悠悠地自斟自饮。眼泪,滴在菜里,落在酒里,“吧嗒”在桌上。
形状像颗心,味道很苦涩——我突然惊觉,我是真得很喜欢她!
如果没有十二年前那件事,我们会相爱一辈子吧?
木盒里,是我趁着孤儿院长帮我拿矿泉水时,在荣誉室偷走的她的照片。
我和孤儿院长闲聊时,装作无意地询问,得知了她的名字和近况。连老天都在帮我完成这个复仇计划,我们居然考上了本市同一所大学。
我摸出手机,删除了那条收藏好几年的本市新闻:“我市最著名的房地产大亨负债破产,跳楼身亡。”
那一晚,我喝了很多很多,醉了。
我的童年,结束了;我的青春,结束了;我的罪恶,开始了。
这件事,我没有和月饼谈及,以至于他至今不懂,为什么这么好的女孩子,我却不懂珍惜。他甚至觉得,那个女孩对我情深意重,因为分手选择了退学,再无音信。
懂我的,可能只有那位素未谋面却很尊重的女编辑——
“南晓楼,你做的事情,没有错。如果,恶行成为理所当然的事,那就学会‘以恶制恶’。”
第204章 往事如烟(四)
书归正传——
“很多年前,当我被族人用这枚钻心钉刺入脊椎……没人在乎我几乎痛死,都在兴奋地讨论——做为蛊器的我,还能承受多少蛊毒时,”燕子凄然惨笑,款款走上石台,附身贴着我的耳朵,柔声低语,“就明白了一个道理——如果,恶行成为理所当然的事,那就学会‘以恶制恶’。”
她的声音,柔柔糯糯,如同初春第一缕暖风,温柔地滑进耳朵,唤醒了被寒冬冰封的故人情怀;又好似初晨第一道阳光,劈开阴暗小巷,温暖了醉卧街头的浪子心绪。
我心神一荡,倦意似潮水涌来,只觉得此时此刻,还有什么比在燕子的呢喃软语中沉沉睡去更美妙的事情么?
就在我眼皮越来越沉重,即将闭合的时候,猛地打了个激灵。一丝晴明从心底蔓延而出,化成无数冰冷尖刺,扎得全身生疼!
这句话!
为什么?
这么熟悉!
“你……”我失声惊呼,牙齿“咯咯”碰撞,恐惧地转头瞪着燕子,“你……你……”
“哈哈……”燕子媚笑着扭腰跃起,长发如西湖断桥那蓬乌油伞,缠绕着千百年来,江南烟雨化不开的一抹风情,“我是谁,我自己都不知道呢。”
我半仰着头,视线里是燕子宛如飞天壁画里的仙子,身姿曼妙地跳下石台,莞尔一笑:“我是在孤儿院保护南晓楼的阿姨;我是指引南晓楼走上文学创作道路、无话不谈的编辑姐姐;我是和月无华、南晓楼在大学一年级并肩作战的哪娜;我是在南晓楼在湖边偶遇的钓鱼老人;我是蛊惑幻族陶氏现身的操纵者;教会徐勇健蛊术的那个人;我是孔亮的恩公;我是化成人狐与月无华相认的姐姐……”
我半张着嘴,震惊地注视着眼前的女子,娇媚的容颜好似川剧变脸,幻化成一张张或熟悉、或陌生的面孔。视觉的混乱,使我浑似大醉,脑袋昏沉沉地“嗡嗡”作响,再也听不到她说了什么。
只有那一个个接踵而至的“我是”,如同厉鬼嘶嚎,在耳边撕扯挣扎。而那一句句“我是”,给我带来极度恐惧的同时,又使萦绕心头许久的种种谜团,豁然开朗!
忽然,燕子的俏脸不再变化,慢慢笼上一层淡淡的哀伤,微微仰头,两行清泪顺着脸庞滑落;“我是……失去孩子的母亲。”
静了,静了,安静了。
燕子如同雕像,默然而立,泪流不止。陈木利紧紧贴着岩壁,恐惧地注视着燕子背影。我大口喘着气,竭力控制狂躁地心跳,使劲甩头才不至于脑神经被洪水决堤般的信息量冲断。
然而,我根本控制不住狂突乱跳的思维,以及透彻骨髓的屈辱。
我以为属于自己的人生,居然是被别人暗中操纵的一生!我以为自己拥有的好运气、天赋、刻骨铭心的温情,居然是看似机缘巧合的精心布局。
我是谁?我到底是谁?我是南晓楼?不,我不是南晓楼!我的人生,根本不属于我!我只是她在游戏里设定一个角色,按照早已编好的程序,看似自由实则被操纵地通关这款游戏。
我是谁?
谁是我!
——
那一刻,我就像《楚门的世界》里的楚门。本以为幸福的人生,竟然是一场从出生起就被全球直播的真人秀;看似平稳安宁的小镇,无非是被人造天幕笼罩的囚笼;给予他友情、信任、爱情的朋友、同事、妻子,只不过是按照剧本竭尽全力表演的演员。
当楚门察觉并探寻到真相,愤怒、沮丧、悲哀、屈辱直至拒绝了“全球真人秀巨星”的诱惑,冲破牢笼找寻真实世界时,我曾为此深深动容。甚至幻想过,如果我是楚门,会放弃根本不用努力就可以得到的,常人穷极一生也无法拥有的生活,抗争既有命运么?
只是,我从未想过——多年前看戏的人,如今却成了戏中人。
然而,我清晰地感知到自己的情绪变化。愤怒、沮丧、悲哀、屈辱……却,没有抗争!
《楚门的世界》,无论多么真实,多么有思索性,说到底还是“用一部戏演了另一部戏”的戏中戏。导演和演员在戏中表达的“对于自由的向往”,现实里有几个人能做到?尤其是不用任何努力就能得到一切,又有几个人能做到?
所以,所谓的“理想”、“奋斗”不过是偶尔出现在朋友圈、微博里,一时心血来潮的口号。不劳而获的躺平,才是大多数人的选择。
(记录到这里,我抽着烟盯着电脑,视线渐渐模糊,回忆着当时的情景,思索了很久。依着我的性格,绝不会对燕子的所作所为,深深同情并且认可。我虽说有不少缺点,但是对于善恶是非,有着异于常人的偏执。
在我的认知里——错的就是错的,对的就是对的;黑的就是黑的,白的就是白的。绝不会出现灰色的中间地带。
恶人有一千种伪善的借口让恶行变得高尚,但这种高尚绝不是我们认可追随的理由。
当时的我,到底怎么了?
偏偏,我是个特别执拗的人,想不明白的事儿会一直想下去。整整一年,我始终在这个问题里反复思考,以至于《文字游戏》写作进度严重停滞,耽误了交稿出版时间。
在2022年12月9日星期五十七点零七分,在昏暗的寒冬傍晚,我坐在书桌前,空腹喝了一杯浓茶,醉茶的微醺使我有些恍惚。
屋外,树枯花败,残景凄凉。
莫名,心生伤感——纵是初春盎然生机、仲夏郁郁葱葱、晚秋硕果累累的花草树木,也终逃不过严冬的肆虐,枯萎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