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思全放在慧雅居旧址,那可是我和小九第三生生离死别之地,很潦草地匆匆拜了几拜,拽着月饼就走。
“南瓜,你有没有什么不舒服?”月饼甩开我的手,头也不回地独自前行。
“没有啊。除了脑壳还有些疼,全须全羽好人一个。”我倒觉得月饼状态很不对劲,调侃了一句,“别不是月公公动了凡心?对海燕产生了莫名的情愫?”
“呵呵……或许吧。”月饼扬扬手,伸了个懒腰,“不知不觉,天快亮了,黑暗早点结束吧。”
第94章 昔人黄鹤(二十九)
早在月饼藏回焦尾琴之前,我就已经用手机拍下了图画。比量着四象之间的距离,反复计算了几遍,参照武汉地图,大体确定了慧雅居旧址的位置。从高德地图查找,位于汉口区,周遭是武汉最繁华的商业街。其中,一条长数十米、宽四五米,左右各两条宽窄不一的“里份”最为明显。
所谓“里份”,是武汉特有称呼。如同北京的“胡同”、上海“石库门”、福州的“三坊七巷”,都属于城市独特的民居形式,是最具历史年代感的建筑群落。
武汉市近代最早的里份,起源于汉口开埠的十九世纪末。这条很有名的里份(鉴于某种原因,我不方便写出具体名称),始建于1917年,位于两条颇有名气的道路之间。百年前居住的多为商贾富贵,如今却是附近商贩的群租房。
我寻思着,如果判断没错,那条线索确实存在,总不能是熙熙攘攘的商业街吧?早在城市改建的时候,不是被发现就是被破坏。
唯一可能性,就在这条百年里份。也只有这种地方,才会隐藏某些不为人知的秘密。
本着“想一百遍不如踏实做一件事”的原则,我和月饼沿街拦了辆出租车,说了商业街的地名。
司机师傅黑黑瘦瘦,满车黄鹤楼的烟味儿。两个乌青的黑眼圈,显然是常年跑夜车熬夜的结果,沉甸甸地兜裹着“生活不易”四个大字。
要想了解一个城市的人文风情,最靠谱的不是导游,而是出租车司机。
月饼托着下巴望着窗外若有所思,可能还在为“我有了新发现,一时兴奋,忽略了海燕遗体”这件事不高兴。我也没当回事儿,和司机师傅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多了解一些信息提前做好准备,总是好的。
司机师傅不太爱说话,皱着眉一副生无可恋的模样,爱搭不理地“嗯”、“哦”、“啊”着拟声词。
“南瓜,师傅开了大半晚上车,你就别聒噪了。”月饼递给师傅一根烟,双手举着火机点了火,“不好意思,我们头一回儿来武汉,有些兴奋。您尝尝这烟,劲儿大,提神儿。”
司机师傅深深吸了口,很陶醉地眯着眼吐着烟柱,打开车窗散着烟味儿:“小兄弟,不是我不爱说话,只是你们去的地方,有些奇怪啊。开夜车的有些忌讳。不太方便说。”
“那么繁华的商业街,还能有什么怪事?”月饼摸摸鼻子笑得很腼腆,“怕不是满街漂亮的武汉妹子,大晚上的……嘿嘿……”
“哈哈哈哈……”司机师傅像是被点了笑穴,一改方才的颓废状,“小兄弟,老哥也年轻过,挺有想法啊。那条街,晚上确实有不少喝多的女伢子,我还拉过好几次。自从有次吐了一车,三五天车里还有酒臭味,再大的单子也不接了。不过,我说说的奇怪事,可不是那些漂亮女伢子。那条商业街,有条老里份,几年前,出过一次事。我也是听说,可渗人了。”
“哦?”月饼做大感兴趣又略微害怕状,又递了根烟,“师傅您可别吓唬我啊。”
“谢谢……谢谢……这哪儿好意思,抽您两根烟。”师傅接过烟自己点着火,“我这有火,您别客气。”
我坐在后排,嘴巴张得足能塞下一个拳头。目瞪口呆瞪着坐在副驾驶的月饼和司机师傅亲如家人,心说男人与男人之间拉近距离,果然离不开烟、酒、女人三个话题。月公公行啊,就这么几分钟,把司机师傅归拢得服服帖帖。不做个销售、卖个保险,真是可惜了这幅好材料。
也许是故意营造恐怖气氛,司机师傅压低了嗓音。奈何浓重的武汉腔调普通话,怎么听着都觉得特有违和感。再配上挤眉弄眼的表情,甚至有些滑稽。
可是他讲的那件事,却一点儿也不滑稽,甚至透着森森的寒意。
以下是司机师傅的讲述——
那条商业街有条百年老里份,住着很多开铺子小商贩。也有些小作坊,图着房租便宜,离商业街近便,就在里份租了房子,做些小玩意儿,晚上摆摊贩卖。
里份最深处,有间老房。据说是民国时期,一位武汉很有名的富商,怕老婆怕得没边儿,特地买下来,养小妾金屋藏娇的地儿。不知为什么,那天深夜,富人喝得醉醺醺回去,开门一看,当场就吓得醒酒了。
小妾穿着一身白衣,长长的头发遮盖着脸,脖子挂着肚兜搓成的绳带,晃晃悠悠悬在横梁,就这么吊死了。
奇得是,小妾个子不高,脚底下没有板凳、桌子这些物件,总不能自己飞上去自尽吧?
事后有人猜测,估计是富商那个醋劲儿十足的老婆,察觉此事,找人半夜把小妾害死了。
当时那个年代,小妾的地位还不如妓女。虽说做的都是皮肉生意,好歹妓女也算是个职业,就算被妻子知道了,充其量也就是和丈夫大吵大闹,总不会去找妓女麻烦。
毕竟,妓女不会威胁到妻子的家庭地位。而小妾就不大大不同了,这可是随时能上位的狐狸精,随时都能取代妻子的正室身份。
不过,放到现在这个年代,好像也是这个么道理。那么多“妻子带着人抓小三暴打”的新闻、视频,从没听说过“当老婆的去KTV、洗浴中心找小姐算账”的消息。
(司机师傅这番关于小妾和小三的理论,顿时让我刮目相看!那些娱乐节目的情感专家都不能把这事儿分析得这么透彻。)
书归正传——
此事也就不了了之,富商把房子卖给来武汉做生意、不知情的朋友,合计合计给小妾的花销,倒还小赚了一笔钱。
也就过了半个多月光景,朋友的幼子受了惊吓,说是晚上睡觉时,总看到有个长发覆面的女人,舌头伸得很长,悬吊在横梁上面。
朋友重金请了本地最有名的神婆子,作法施术给儿子驱邪。谁曾想,神婆子进屋不到一柱香的光景,惊慌失措地裹着小脚跑了出来,面色乌青地念叨:“娃娃仙饶命……娃娃仙饶命……婆子再也不敢冒犯。”
朋友觉得这事儿不对劲,细细打听才知道屋子里吊死过人,破口痛骂“富商不仁义”,连夜搬家而去。说来也怪,自从这件怪事之后,富商连做几笔赔本买卖,家道算是败落了,沦为街头乞丐。
自此,那间屋子仿佛被下了某种诅咒。但凡住进去的人,不出半月,不是受惊就是生病,闭口不言匆匆搬走。
以至于这么多年过去了,老里份的居民都知道屋子的蹊跷,路过都要远远躲着走,哪还敢住人?
也有人言之凿凿地说——曾经走夜路时,见到这间荒废的屋子忽然亮起灯,墙壁映着一个长发女子的身影。
及至这几年,老里份的老房屋对外出租。有对外来夫妻,不知前因后果,看中了房子便宜,租下来做个小作坊。夫妻俩有着描线上色的上等手艺,接了几个玩具厂商的单子,专门给玩偶娃娃描眉画眼涂个腮红。
老里份的居民们早已搬迁,房屋租出去吃个租子享清福,新搬来的商贩们压根儿不懂这些门道儿。
如此过了半年,夫妻俩相安无事,买卖也做得不错。大钱没赚多少,小钱也有盈余,商量着接完这单活,就换个好些的环境,当个工作室。
也就是当晚,中元节(鬼节)前两天,丈夫联系生意在外应酬,妻子在家给玩偶娃娃画五官。夜深了有些累,去卫生间洗了把脸,回来的时候,手机屏幕亮了。
她以为是丈夫打来的电话,拿起来一看,吓得汗毛都竖了起来。
因为许多客户隐私需要保密,她专门买了部能拍摄试图开机,输错密码就将相貌拍下来的手机。
而手机屏幕上,赫然出现了一个玩具娃娃,探着指头摁屏幕,盯着手机的照片……
自那以后,这间老屋,再也没人租住,彻底荒废了。
第95章 昔人黄鹤(三十)
凌晨三点多,这条繁华的商业街,早已随着深夜,疲惫地酣睡。偶尔汽车驶过的呼啸声,仿佛它的鼾声,急促、短暂。
守夜的昏黄路灯无精打采,倒是围着灯罩转圈飞翔的蚊虫兴奋异常,挥霍着短暂一夜的怒放生命。
高楼大厦林立如悬崖峭壁,薄雾和灯光朦胧着长街不见尽头,更显得这条夹缝中的蜿蜒道路浑似通往黄泉的幽冥路。几个喝醉的男女,举着手机拍视频发抖音,东倒西歪地肆意着青春的荒唐。
司机师傅收了路费,驾车扬长而去,只留下我和月饼,思索着那个诡异的故事。
根据我们对魇族的了解,十之七八,老里份尽头的那间所谓的“闹鬼老宅”,应该就是“回到过去的我们”豪掷千金购买的酒肆。
至于富商朋友的儿子“遇鬼”、“夫妻俩给人偶娃娃上色”遭遇诡异事件,无非是魇族的障眼法罢了。目的很简单,不想让外人得知,老宅通往长江底部的隐藏秘密。
从泰山遇到海燕直到武汉,她展示的种种奇诡魇术,这两件事倒也能讲得通,说不定就是她在幕后一手策划。
只有,有一点我不能确定:虽说对海燕了解不多,但她断断不是那种为了守住秘密,随意取人性命的性格。那么,富商私养的小妾离奇而死,到底是何人所为?
我甩了甩头索性不想,我们就在这条逼仄阴暗的里份入口,只需几步踏入,进入“闹鬼老宅”,所有疑惑自然水落石出。
之所以迟迟没有迈出那一步,月饼谨慎警惕的处事风格,不做好调查绝不贸然行事。
至于我,却因为某种很古怪的感觉——站在里份口时,突然一种浑身发冷的感觉,让我停下脚步。环顾四周,景物依旧,并没有什么异样。可是,我很清晰地感受到,似乎有什么阴冷的东西,“簌”地穿过身体。
我的头皮像触到电流,阵阵发麻收紧,仿佛缩小到包裹不住脑袋,下意识地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月……月公公,你有没有奇怪的感觉?”
“嗯……自从你破译了焦尾琴的线索,一直很奇怪。”月饼很有深意地笑了笑,抽出四根桃木钉,扬手甩出,准确地钉在里份左右老墙的上下四角。
难道月饼也感受到了?否则怎么会用“四方封阴”的手段,以盛阳之气的桃木,锁住“震、艮、兑、巽”,也就是“雷、山、泽、风”四角?
自古以来,诸多“妖、精、鬼、怪”的传说流传民间,或凄美、或恐怖、或诡奇、或惊悚。且不探究所谓“妖物”是否存在,但是在口口相传的杂谈里,它们大多存在于“山、泽”两处人迹罕至,汇聚日月精气之地。而每隔百年,体内结出的“内丹”引起自然阴阳的不平衡,必须经历一次“渡劫”。也就是风雷交加、暴雨磅礴的天气里,由风将“妖物”隐匿之处摧毁,雷电将其劈中。
若妖物之气能与自然阴阳融合,可躲过此劫;若违背阴阳自然协调,则难逃此劫。
有些天生体虚,感官异常敏锐之人,偶尔路过或身处老巷、老宅,感到莫名阴冷恐惧,其实就是感受到了某种超出常理的东西。所谓“四方封阴”,则是用盛阳之物放置于“雷、山、风、泽”四角,以纯阳之气压制,以此使体内阴气不受外界侵扰。
这种方式类似于磁铁原理。两块磁力强弱明显的磁铁,虽然“同极相斥”,但是阴极相对的时候,磁力弱的磁铁磁性,会慢慢被磁力强的磁铁吸收。要想保留磁性,在两块磁铁中间做个阳极隔离,就能解决这个问题。
当然,桃木钉并非人人都有,大多也不懂得什么“四方封阴”。为什么古时家家户户养狗养鸡,难道仅仅是“看家护院”、“下蛋吃鸡”?民间“鸡狗破邪祟”的说法流传了千百年,其中原因不言而喻。
朋友们如果有机会探寻保留古老风貌的农村,留意院内的鸡舍狗圈所在位置,自然心中有数了。
闲话休提,书归正传——
我忽然感受到了盛夏午夜的潮湿闷热。那种阴森冰冷的感觉虽然消失了,就像是突然从空调房走到大太阳底下,瞬间不会觉得燥热,反而更是冰冷。
我很不舒服的打了几个哆嗦,逼出体内寒气,心有余悸地望着这条逼仄阴暗的里份:“别不是这里面,真有鬼吧?”
“小心驶得万年船。我只是做个防范,求个心里踏实。”月饼又在里份口横着洒了一道糯米石灰互掺的粉末,“咱们这么多年,哪次真得遇见鬼了?心里没鬼,万物皆可爱。”
我当然明白,月饼这是因为我在月湖边,迫切于“穿梭时间空间”兴奋向往,失了常态,暗中提点我。心里有愧,当下也不多言语,收敛心神,摒除杂念,细细观察这条老里份。
由入口向里边望去,视线所及,每个几米的昏暗路灯,仅能照出一小圈光亮。左右两排破旧的二层老楼,如同垂垂将死的老者,大块大块斑驳脱落的墙皮就像老人斑,烙印着岁月无情变迁的沧桑。
几根电线杆子贯穿里份,电线像雨打风吹后的蜘蛛网,横七竖八乱糟糟一团。一辆八九十年代的老式自行车随便靠在墙角,旁边是一个废弃的沙发,几只野猫正在趴在上面打盹酣睡。
一排排已经褪去红色木质窗棂,很寂寞地虚掩着,随着夜风“吱吱呀呀”地涩响。居民们的呼噜声、小儿夜啼声、母亲轻声哄慰声,老人“嘶嘶”咳嗽声,于这条苍老的街道此起彼伏。
那一刻,仿佛真有穿越时光,回到一个世纪前的错觉。
唯有几台装在屋外的空调主机,倔强地维护着现代感的骄傲。遥想百年前,这里曾是最有钱、有身份的人居住地,该是多么繁荣?如今却是如此破败落寞,真是应了那句古诗——“昔日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触景生情结束了?”月饼头也没抬地检查着背包里的物件儿,腰间别了一排桃木钉,“这条里份有没有特别的格局走向?”
我深吸口气压下缅古怀今的矫情,能做格局走向的位置也已了然于胸:“单单是这么看,和别的城市的老胡同没什么两样儿。”
“四点一刻,天快亮了。”月饼摸了摸肚子,砸吧着嘴,“赶紧忙活完,找地儿吃东西。折腾一天一夜,上山下水的,饿死杂家了。老规矩,我打头阵你殿后。要是有危险,我上你先跑。”
“滚!小爷我什么时候临阵逃脱过?哪次不是奋勇杀敌,化险为夷?”我摸出军刀摆弄着,抽着鼻子使劲闻了闻,“月公公,是不是心理作用?我怎么闻到一股子热干面的香味儿?”
“早起的鸟儿有虫吃。”月饼摸摸鼻子,嘴角扬着笑,嗓音很是磁性,“凌晨的武汉,忙碌一天的人们还在熟睡,为第二天的工作补充着足够的体力。老里份的居民们,已经陆续早起,为着一天的生计奔波。如果说,黄鹤楼是武汉千年历史的文化传承。那么,一碗辣得通透的热干面,则是武汉人民开启美好一天的美食眷恋。”
“你大清早的模仿《舌尖上的中国》台词干嘛?”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心说月饼这是饿得五迷三道了?不能吧?
正胡思乱想着,里份深处传出“叮呤咣啷”锅碗瓢盆碰撞声。路灯光亮所至边缘,一条黑黑矮矮的影子,佝偻着身躯,推着半人多高的小推车,由远及近缓缓走来——一位早起卖热干面的老者。
推着面摊小车的老者,像是一位在黑暗中点燃光明的使者。沉寂熟睡的黑暗老里份,屋灯随着他走过的脚步,依次亮了起来……
妇人们推开门,端着脸盆蹲在水龙头前接着水。男人吆喝着打着招呼,开着粗俗的玩笑,匆匆洗了把脸。推着、骑着形形色,色的早点餐车,零零散散地走向里份口。奔往各自熟悉的小区门口、街道拐角,为了最简单的生存希望,绽放最真诚的微笑,做出最可口的美味早点。
老人嘴里叼着根烟,“吧嗒吧嗒”抽着,枯瘦的双臂青筋暴露,吃力地拖着面摊小车,笑眯眯地和擦身而过的男人们点点头。
“李叔,这么一大把年纪了,没子没女的,还起这么早拼老命。”骑着电动拉面车的四十多岁光头男子混不吝地调侃,“是准备给攒钱给我们找个李嫂么?”
李叔嘴里那根烟像是黏在嘴唇,上下摆动着笑骂:“臭小子,拉面别用隔夜牛肉!”
“放心吧!上次让您老教训了‘买卖凭良心,银子多又新’,再不敢糊弄人啦。您还别说,这个月生意格外好。”光头男子脸颊两坨高原红,此刻更是红得冒血,“哥几个都发财啊。”
“肯定比你赚得多。”男人们嘻嘻哈哈互相点着烟,打量我们几眼,各奔东西。
唯有李叔,依旧不紧不慢地拖着车子,越走越近:“老了……不中用咾,手艺要失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