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小王先生追悼会后,秋风更劲,路边法国梧桐,实际上是悬铃木,落得像保尔.柯察金光头。我从虹桥机场出来,刚拿保尔.柯察金跟大疆送走,他们父子今日回乌鲁木齐。晚高峰堵车,开到苏州河边,华灯初上,多年未来,风光大异,外白渡桥方向,隔了滔滔黄浦江,光芒万丈,最高的上海中心,犹如插蜡烛,藏了云里雾里,只好看到腰眼角落。唯一不变风景,是我老单位邮政总局大厦。我停好车,走到乍浦路,一度满城浮华,琼楼玉宇,霓虹喧嚣,熠熠光芒,于今拆光,变作灯下黑,藏了幽冥中,摇尾乞怜。酸的,甜的,辣的,浓油赤酱气味,男人的、女人的荷尔蒙,亦被秋风扫荡清爽,先是一片片,再是一蓬蓬,像油炸过的龙虾片,扯碎掉的作文卷子,繁花落尽,窸里窣落,零落成泥碾作尘。我从苏州河荡到海宁路,皆是残垣断壁,好像被轰炸机空袭过一遍,又被考古学家挖过一遍。直到乍浦路尽头,只剩一间小饭店,小荷便在此等我。
靠窗角落坐下,食客寥落,灯光幽暗。我说,为啥订了此地?小荷说,哥哥,你忘记了吧,十多年前,我经常来寻你蹭饭,从苏州河走到黄浦江,就在这条乍浦路上。我说,不会忘的,不过呢,路已不是老早的路了,饭店不是老早的饭店,味道更加不是了。小荷仰头说,人还是老早的人。我定怏怏说,人也不是了。小荷不响,这一趟,轮到她来点菜:四喜烤麸,马兰头香干,红烧划水,毛蟹年糕,还有一碗老鸭汤,加上盖浇饭。小荷点了可口可乐,我要调成菊花茶。但她不肯,一定要吃可乐。我便随她,帮她拉开罐头。
我直接问,张海在啥地方?小荷说,俄罗斯。我说,不是哈萨克斯坦?小荷说,他已经横穿了中亚,非但没原路返回,反而开到俄罗斯,打了视频电话回来。小荷给我看手机,张海发来的照片,天地落雪,一江秋水宽阔,已经结冰,凝固一排轮船,风光旖旎。第二张照片,近景是一部桑塔纳,分明是红与黑,挂沪C牌照,全世界绝无其二,远景是一尊雕像,巍峨高耸的女人,手执宝剑,杀气腾腾。我点头说,张海到了伏尔加格勒,老早的斯大林格勒。小荷说,哥哥好眼力。我说,没去过俄罗斯,倒是晓得这尊雕像,名叫《祖国母亲》,当年苏联全盛时期,纪念斯大林格勒战役,第二次世界大战转折点,铸造在伏尔加格勒。小荷吃一口可乐说,两个月前,五百万拆迁款到手,张海帮我还清欠债,他还计划去一趟法国。我不动声色说,无债一身轻,终归要庆祝的,带你到法国旅游,蛮好。小荷揩去嘴边泡沫说,哥哥,不要装了,你晓得,张海是想去巴黎,拿我爸爸捉回来,他这桩心思呢,就像一头老牛的胃,不停反刍,吞进去,吐出来,嚼嚼烂,再吞进去,被胃酸腐蚀,周而复始,老黄历了。我说,你不是做梦都想让你爸爸回来?小荷说,现在不想了。我说,为啥?小荷说,一来是觉得,就算到了巴黎,千辛万苦,寻着我爸爸,但他在外头十几年,恐怕早已重组家庭,新的老婆,新的小囡,其乐融融,乐不思蜀,回来做啥,我的童年已被拆散,还要拆散人家童年吧;二来呢,你也要考虑冉阿让爷叔,他跟我妈妈过日子蛮好,万一我爸爸回来,住了啥地方?算啥关系?三个人困一张床?就算他们不嫌,我也嫌家里太挤。我说,张海还是不死心。小荷说,上个月,张海要去新疆,我也怀疑过他,不想跟我过日子了?外头有了女人?万万没想着,他是要自驾车去欧洲,还是红与黑,异想天开,这两日,我从家里抽屉底下,翻出一沓签证资料复印件,有哈萨克斯坦旅游签证,俄罗斯商务签证,半年内多次有效,我还寻着张海的驾照翻译公证,一份俄语,一份英语,相当于国际驾照,从中亚到欧洲,畅通无阻。我说,原来如此,他送保尔.柯察金去新疆,顺便帮人家父子团圆,是为了走这条线路。小荷说,我还寻着张海的申根签证资料。我说,申根签证我办过,只要一个国家签证,二十六个申根国都能进去。小荷说,张海办了芬兰签证。我说,芬兰在俄罗斯边上,他可以开了红与黑,直接从公路进去,看极光,看圣诞老人。小荷说,从上海到巴黎,这样远的路,这样老爷的车子,张海不大出国,英文又臭,哪能跟人家交流,关键是不安全,女儿莲子还小。我说,当爹的哪能会丢下女儿。小荷冷笑说,哥哥,你又在嘲笑我爸爸?我觉着无辜,摇头说,你太敏感了吧。
小荷嘴角微翘,拿起筷子,菜又冷了。她吃了半杯可乐说,哥哥,你还记得吧,十年前,长寿公园。我存心说,记不清了。小荷说,哥哥,你是贵人多忘事,那趟我爸爸回来见我,差点点被债主捉到,我跟你浑身湿透,一道去了澳门路的酒店。我是背脊骨一紧,只嗯一声。小荷说,我求你抱抱我,但你真是戳气,只抱了我五分钟,就松开手,一声不吭,走了。我低头不响,好像零比三,输得一败涂地。小荷笑说,没关系,哥哥,你能抱我,我就老开心了。我说,不讲了,好吧。小荷说,好,再讲张海,你为啥不问,我哪能嫁给他的?我说,张海不讲,我就不问。小荷说,这么我来讲吧,在你结婚这年,我上了大学,机械工程专业,全班五十个同学,只有四个女生,关键是我觉着呢,春申厂也属于机械工程,将来到这一行业工作,就能认得当年春申厂的客户,供应商,有机会打听到我爸爸消息。我说,你想得蛮长远的。小荷说,我在大学里,谈过几个男朋友,不过没一个长远的。我说,你不必告诉我。小荷自顾自讲下去,那时光,我要做机械设计作品,我一个小姑娘,实在吃力,张海就来帮忙,跟我一道画图纸,但他画的第一张图纸,居然是永动机。我听了一笑。小荷说,你笑啥,永动机违反了能量守恒定律,违反了第一热力学定律,第二热力学定律,根本是瞎七八搭,张海画的永动机图纸,就像一只摩天轮。我想起建军哥哥的图纸说,是的,摩天轮。小荷说,张海没做出永动机,但他手巧,拿汽车上的零部件,加上电动马达,做了一台平衡车,我天天骑它荡来荡去,相当拉风。我说,张海得了我爸爸真传,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小荷说,大学毕业,要么去上汽集团,要么去汽车零部件外企,结果阴差阳错,我进了江南造船厂,分配到设计部,日日夜夜画图纸,有好望角级油轮,10000 TEU集装箱船,也有国产导弹驱逐舰。我说,江南厂是一百五十年老厂,造过中国头一台车床,头一艘蒸汽兵舰,头一艘铁甲舰,头一门钢炮,头一台万吨水压机,我爸爸跟我讲过,江南厂的工人师傅,就是工人当中的战斗机。小荷噗嗤笑了,哥哥你也会讲笑话了,江南造船厂,本在黄浦江边,因为世博会,搬迁到长兴岛。我说,作协组织我参观过,几只船坞超级大,在造航空母舰吧。小荷说,对不起,哥哥,这是国家机密。我只好说,抱歉,是我多嘴了。小荷慢悠悠说,长兴岛太远,我每日要乘班车,几十公里路,下班回来,夜里八点多钟,走到甘泉新村门口,经常看到张海,开一部富康小轿车,贼头狗脑,远远瞄我,我蛮气的,直接打110报警,警察赶到,连人带车,送进派出所审问,张海不承认跟踪,只承认开黑车。我说,张海没事体吧。小荷说,隔天,张海就放出来了,派出所通知交通执法大队,没收了他的车子,暂扣驾驶证半年,还要罚款,罪名是非法运营,有他签字笔录为证。我拍大腿说,张海赔了夫人又折兵,饭碗都被你敲碎了。小荷说,是啊,张海老早贩卖A货,襄阳路市场关掉,后来做黄牛,被人家吃了生活,再卖DVD碟片,大自鸣钟市场又被冲掉,现在因为我报警,他借钞票买的车子被充公,断了开黑车的生路,这种结果,我哪能想得到,实在过意不去,我给张海打电话,约他出来吃饭,赔礼道歉,就在忘川楼。我说,万箭穿心,触人心境,地方选得蛮好。小荷说,哥哥,你还嘲我,张海跟我讲了交交关关,都是你跟他的事体,从1998年春天讲起,讲到你跟他断绝往来。我说,这记我是没秘密了,张海还记恨我吧。小荷说,他一点也不怨你,我从他的嘴巴里,才拿你看得真真切切,从2D变成3D,再变成IMAX,甚至三百六十度没死角,远在天边,又近在眼门前,就像托梦。我说,赶紧刹车,讲了吓人。小荷说,那一夜,张海跟我讲到忘川楼打烊,他又陪我到江宁路桥上吹风,走到莫干山路老房子,半夜十二点钟,我妈妈打了好几只电话,叫我回去,但我吃了老酒,身体发热,想要走路散酒,张海陪我从苏州河走到甘泉新村,走了半个钟头,一身臭汗,楼下灯坏了,乌漆墨黑,我问了张海一只问题。到此,小荷却不讲了,我心急问,啥的问题?小荷粲然说,哥哥,我问你,海里能开荷花吧?我挠头说,荷花开在河浜里,湖泊里,水缸里,反正是淡水,哪能开在海水里呢。小荷说,张海回答,小荷是荷花,张海就是海,荷花可以开在海里。我说,我是愚钝,没情商。小荷说,听到张海的回答,我直接抱紧他,亲了嘴巴。我尴尬说,你今夜没吃老酒,只吃可乐,哪能也醉了。小荷说,啥人规定,一定要吃酒,才能醉?我苦笑说,也对,我从不吃酒,但有时光,也会得醉。
小荷面露绯红说,这一夜后,我跟张海谈了朋友,开始只是吃吃饭,荡荡马路,看看电影,顶多亲嘴巴。我说,你妈妈晓得吧?小荷说,当然瞒了我妈妈,不过女人到底敏感,眼乌珠一眨,鼻头一嗅,不但看出我在谈恋爱,还发觉对方就是张海。我说,因为张海盯了你们母女十年,盯出心灵感应了。小荷说,我妈妈跟我讲,张海居心叵测,醉翁之意不在酒,欢喜我是假,要捉我爸爸是真,又讲张海是无业游民,一没房子,二没票子,三没学历,就是个三无产品,社会渣滓,而我呢,终归不算难看吧,211本科毕业,江南造船厂是皇粮单位,趁了年纪还轻,有的是好小伙子排队。我说,你妈妈的担心也有道理。小荷冷笑说,妈妈发觉了我的秘密,但是她的秘密,正好也被我发觉了,我们母女彼此彼此。我说,难道是关于厂长?小荷说,我妈妈经常夜里不回来,她讲在医院值夜班,但是每趟出门,她都会擦口红,穿高跟鞋,跟老早大不相同,有一夜,我装模作样去医院挂急诊,问我妈妈在值班吧,结果护士长讲,我妈妈最近没上过夜班,这记穿帮,我心里第一反应,也是我爸爸回来了,我妈妈不敢告诉我,生怕秘密泄露,债主上门捉人,我悄悄跟踪她,看到她上了一部轿车,开车子的男人,不是我爸爸,而是冉阿让。我说,原来如此。小荷说,我妈妈竟然跟冉阿让爷叔搭上了,摊开这只秘密,我妈妈立刻泄气,只好低三下四,求我不要声张,我便得寸进尺,问她看上冉阿让啥地方,图他有钞票有房子?我妈妈回答,他人好,我就拿这三个字,重新丢还给妈妈,变成我跟张海谈朋友的理由。我说,这倒是,他人好,无从反驳,冉阿让爷叔是,张海也是。小荷说,我还托了我妈妈,叫她去跟冉阿让商量,留给张海一个工作机会,毕竟张海因为我敲碎饭碗,不好再开黑车,张海到了春申汽车改装店,签了劳动合同,他是无业游民十几年,终归正经上班了。我点头说,兜兜转转,回到老本行,他肯定开心。小荷说,有时光,我妈妈不在家里,不晓得是医院值夜班,还是跟冉阿让幽会,我就拿张海约到家里来,他还有点紧张,好像深入敌巢,十面埋伏。我说,张海没寻着厂长,倒是得到了你,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小荷说,单位男同事,好几个追过我,天天无事献殷勤,一个要请我看电影,一个要请我看演唱会,还有一个请我去马尔代夫旅游,但我统统回绝,明当明讲,已经谈了男朋友,不要再做无用功,同事们传我搭上了金龟婿,要么是富家小开,要么是海归精英,上海起码两套房。我点头说,小荷,以你的条件,嫁到这种人家不难。小荷说,要是我家里没债,倒是有可能,但我独独欢喜张海,此人啥都不是,只是一个修车技工,但没人相信,以为我开玩笑。我说,现在世道如此,随便人家想去吧。小荷说,直到我发觉怀孕,肚皮三个月,就拖了张海去领结婚证。我说,奉子成婚,你妈妈同意了?小荷说,我跟我妈妈讲,我嫁的男人,就算再蹩脚,也好过你嫁的男人吧?我妈妈哑口无言,我跟张海没办喜酒,怕被债主盯上,只拍了婚纱照,去泰国普吉岛度蜜月,肚皮里的莲子也等不及了。我说,没办婚礼,不遗憾吗?小荷笑说,一点也不遗憾,反而逃过一劫。我说,是啊,结婚就是热昏,也是劫婚,劫难的劫。小荷说,哥哥讲了对,还有你想想看,自从我爸爸欠债失踪,我家里亲眷,看到我们母女,就像看到瘟神,我要是请他们来吃喜酒,想到还要分红包,恐怕一个都不会来,婚宴台子空空,非但要蚀本,还要蚀面子,触心境,吃喜酒不开心,不如去忘川楼,吃豆腐羹饭。我说,够了,小荷,你跟张海新婚,就住甘泉新村房子?小荷说,不住了我家里,难道住莫干山路老房子?我妈妈腾出一间卧室,改成新房。我说,老早张海在外头监视你家,现在直接住到你家里,困在你床上监视你了。小荷淡淡一笑说,张海从来不承认,但我心里清清爽爽,我也不怕他,我为啥要怕自家老公,我妈妈倒是提心吊胆,好像家里进了贼骨头,不过我肚皮一天天鼓起来,她也只好关心外孙女了。我说,张海住到你家里,老毛师傅哪能办?小荷说,我也会去莫干山路老房子,帮忙照顾他啊。我说,老头子晓得你是厂长女儿吧?小荷说,张海没敢告诉他,只讲外孙媳妇来了,老毛师傅困了床上不能动,但是还会讲话,我听到他骂人,扬州话,我听不大懂,我问了张海,才晓得他外公在骂我爸爸,最龌龊的骂人话,还骂我妈妈。我说,我给他起过外号,钩子船长,老头就是这样的人,你不要动气。小荷说,有一趟,我告诉张海外公,我就是厂长女儿,他是听懂了,马上翻面孔,抬手要打我,还好他没力道,差点自己翻到床底下,我挺了大肚皮,老头子讲小荷啊,拿你爸爸叫回来,我有话对他说。小荷模仿“钩子船长”腔调,不伦不类的扬州话,我噗嗤笑了。小荷说,等到莲子出生,脐带绕颈,只好剖宫产,肚皮挨了一刀,坐月子时光,我婆婆从江西回来,我到莫干山路,让张海外公抱一抱小毛头,已是第四代了,张海是个好爸爸,照顾莲子蛮好,女儿越来越黏爸爸,他这趟出去,肯定会得回来。我还想讲话,小荷拎起包说,哥哥,我吃饱了,走吧。我低头翻皮夹子。小荷说,我用支付宝买好了。
乍浦路上,路灯清亮,秋风卷来落叶,围了脚下打转。小荷说,哥哥,你再陪我走走好吧。我没办法拒绝,走到苏州河,立了上海大厦下,小荷头发蓬松散开,像黑颜色丝绸扬起,蒙牢双眼。她掏出一把木梳,篦头发。走到浦江饭店楼下,对面俄罗斯领事馆,让人发冷,蓦然想起张海,他在俄罗斯,伏尔加河畔,坐了红与黑,敞开车窗,吹了野风,跟我们有时差,上海的深夜,那边是黄昏,欧洲最长河流,落日熔金,沉入东欧平原。外白渡桥下,潮水拍打堤岸,一条小船开来,扑入烟雾蒙蒙的黄浦江。我陪小荷荡到外滩,和平饭店一楼,老年爵士乐团,钢琴奏出黑颜色,萨克斯风吹出白颜色,班卓琴弹出绿颜色,烟雾扑扑满你的眼乌珠,Smok e Gets In Your Eyes。人心刚要软下去,海关大钟走到整点,东方红敲响,重新让人变硬,铁石心肠。小荷说,哥哥,时光不早了,我要回去哄女儿困觉。我说,我送你。小荷说,不必,我叫了专车。我深呼吸说,小荷,我有一桩事体,必须告诉你了。小荷说,尽管讲。我说,你爸爸走了。小荷说,你是讲他死了?我说,是。小荷说,你哪能晓得?我说,上个月,我在巴黎,厂长寻我托梦,托我向你转达,他想你。小荷说,你第一趟梦到我爸爸?我说,第一趟,大概也是最后一趟。小荷笑说,我爸爸消失十几年,我梦到过他几百趟,几千趟了,要是每一趟,皆是托梦,他岂不是死了几百趟,几千趟,又重生了几百趟,几千趟?我说,最近一趟呢?小荷不回答,滴滴专车开到,她径自上车。我是失魂落魄,从外滩走回乍浦路,寻到停车位,打道回府。
六
入冬一夜,我爸爸打来电话说,冉阿让来做客,带给你一本书。我说,啥的书?我爸爸说,来就晓得了,我蛮多天没看到你了。走到小区门口,我听到有人吹笛子,冬夜里传出老远,树上枯叶纷纷坠落,苏州河水鸟纷纷惊起,天上星星也没了颜色。张海消失后,我爸爸不打游戏,重新捡起笛子,湿布头揩揩清爽,贴上笛膜,每夜呜呜地吹,从《鹧鸪天》到《喜相逢》再到《帕米尔的春天》,每日吹两个钟头,吹到邻居投诉,打110报警。我妈妈蛮担心,生怕他步了保尔.柯察金后尘。到了家里,我看到冉阿让坐了沙发上,变成邋遢胡子老头,抽中华,吃铁观音,赛过活神仙。还有一条拉布拉多胖狗,布莱尔失踪以后,我送给我爸爸做道伴,又养一只兔子,一只乌龟,加上老毛师傅的老鹩哥,动物世界不寂寞。我爸爸笛子瘾头上来,拦也拦不牢,客厅立定,气沉丹田,打通任督二脉,大小周天,先奏一曲《上海滩》,再奏《北京的金山上》,三奏《梁祝》,皆是他教过我的曲目。
终归吹不动了,我爸爸咳嗽两声,再吃一口浓茶,递给冉阿让一支中华。我说,冉阿让爷叔,少吃两根香烟,张海现在啥地方?冉阿让说,芬兰。我说,穿过俄罗斯,申根签证派用场了。冉阿让说,张海打了电话回来,开了视频,看了小荷跟莲子,他坐了车子里,气色不错,穿了羽绒服,外头落大雪,就要乘船了。我说,乘船?红与黑哪能办?冉阿让说,车子开上滚装船,从芬兰首都出发,叫啥的黑尔心肌梗死?我说,赫尔辛基。冉阿让说,对,从这心肌梗死地方,乘船到另一个国家,叫啥艾滋病尼亚?我说,爱沙尼亚。冉阿让笑说,骏骏聪明,一讲就晓得,我是老了,脑子一摊糨糊。我跑到书房,从旧书架上,寻出一本世界地图集,翻到波罗的海这一页,芬兰首都赫尔辛基,跟爱沙尼亚首都塔林,相隔芬兰湾。俄罗斯圣彼得堡,苏联列宁格勒,十月革命,一声炮响,就在芬兰湾顶端,从圣彼得堡到赫尔辛基,近在咫尺。
茶几上,摊了一本书,《1907,北京—巴黎汽车拉力赛》,封面是黑白老照片,西洋人开了老爷车,还坐个顶戴花翎的清朝人。原来1907年,五组欧洲人,驾驶五部汽车,从北京开到巴黎,横穿欧亚大陆,走了两个月,一万六千公里。意大利亲王西庇奥尼.博盖塞,开了伊塔拉牌汽车夺魁。书里每一页,都被画了线,还写了圆珠笔字,一看是张海笔迹,最后印了汽车拉力赛路线图,张海用红颜色记号笔,画了另外两条线路。第一条,自上海出发,绕过蒙古跟西伯利亚,横穿中国大陆到新疆,经过中亚,直接到俄罗斯,再借道芬兰跟波罗的海,最后到巴黎。第二条,从巴黎回程,经过意大利,中欧诸国,乌克兰,回到俄罗斯,却不走中亚,而是走西伯利亚,绕过贝加尔湖,直到远东,再渡过黑龙江,纵贯东三省,不走山海关,从大连过渤海,到山东半岛,沿海岸线南下,回上海。
冉阿让说,前两天,我去汽车改装店,在张海的工作台下头,看到这本书,看到张海的字,再看这张地图,我就懂了。我说,冉阿让爷叔,这本书,我可以留下来吧?冉阿让说,就是带给你的。我说,谢谢。冉阿让立起来说,老蔡,注意身体,再会。我爸爸说,今夜回啥地方?冉阿让说,我能回啥地方,只好回甘泉新村,“山口百惠”,小荷跟莲子,都在家里等我呢。我说,我开车送你。冉阿让说,你们父子长远没聊过了,你再坐一歇,我走了。
我送到电梯口,冉阿让问我,骏骏啊,你帮我分析分析,张海真会到巴黎,寻着厂长吧?我摇头说,冉阿让爷叔,你放心吧,张海就算到了巴黎,也没用场,因为厂长已经死了。冉阿让一惊,表情也是千变万化,先是极度震惊,嘴唇皮发抖,再是双眉展颜,嘴角略微翘起,老眼乌珠都放光了,皱纹一根根弹出来,像一团团玫瑰花瓣,然后又是悲戚之色,惊惧仓皇之色,仿佛今夜厂长就要寻他托梦。我又低声说,我爸爸还不晓得。冉阿让不敢声张,贴了我耳朵问,厂长死了,你是哪能晓得的?我不敢讲托梦,怕冉阿让不相信,只好说,爷叔,你就不要多问了,我自有渠道。冉阿让又问,小荷晓得吧?她妈妈晓得吧?我说,我跟小荷讲过,但她不相信,估计小荷也不会告诉她妈妈。冉阿让点头说,好,就当这桩事体没发生过。冉阿让又拍我肩胳说,骏骏,谢谢你。我说,谢我做啥。冉阿让说,这样我的下半辈子,夜里也能困得太平,实不相瞒,自从我跟“山口百惠”结婚,住到她家里,我经常做噩梦,梦到“三浦友和”回来,一把掀开被头筒,捉奸在床,一刀戳穿“山口百惠”心脏,一刀斩断我的头颈。我笑说,爷叔啊,你的梦真有意思,你跟小荷妈妈,是在民政局领证登记的,受到法律保护,哪能是捉奸在床?冉阿让说,我是心里怕,毕竟我给厂长戴了绿帽子,但讲转回来,我跟“山口百惠”是正经谈恋爱,不是乱搞男女关系。冉阿让从胸口掏出十字架,对了受难耶稣,念念有词:“全能仁慈的天主,你的圣子耶稣基督的死亡和复活,为人类带来了永生的希望。求你广施慈恩,接纳我们刚去世的亲友……”冉阿让卡牢了,拍拍脑袋说,厂长大名叫啥的?冉阿让无奈,只好念了外号:“接纳我们刚去世的亲友三浦友和,赦免他在世时,无论思、言、行为上所犯的过失,求你派遣天使保护引导他,不为魔鬼所害,把他引领到你的台前,让他安息在你的怀中,也求你使我们仍然生活在世间的人,珍惜生命的恩赐,勉力行善,来日在天堂与他相聚。阿门。”冉阿让全程念上海话,蛮有滑稽腔调。他揩揩眼泪水,坐电梯下楼,门缝里响起另一段祈祷文,跟了电梯运行的轰隆声,扩散到整栋楼里,算是给厂长送葬。
送走冉阿让,回到客厅,我也坐不牢了,立起来要走,我爸爸说,等一等。他给我削一只苹果,拉开抽屉,翻出一本红颜色小簿子,印了八一军徽。退伍军人证明书,打开是我爸爸照片,二十岁年纪,穿了绿军装。我再抬头看他,终归是老了,好像按了快进键,一百分钟电影,进度条六十秒就放光,越长越像我爷爷。翻到后头,敲了中华人民共和国国防部图章,印了“履行了光荣的兵役义务,现准予退出现役”,日子是1972年,尼克松访华的一年,我爸爸领了这张证,离开中苏对抗前线,复员回到上海,进了春申机械厂。我读小学时光,看到过这张退伍证,我爸爸吹牛皮,讲自己虽然退伍,却是预备役军人,要是第三次世界大战开打,不管打苏联,还是打美国,立即回到部队,上前线打仗。现在嘛,我都没资格去当兵了,但是国家出了政策,凭这张证,便能领取退伍军人补贴。虽然不过几包香烟铜钿,但我爸爸寻了一个月,翻箱倒柜,床底板都翻穿。今日早上,山重水复,终归寻着了。
隔几日,我爸爸办好手续,领到退伍军人补贴。政府发了一张“光荣之家”牌子,我爸爸兴冲冲,拎了冲击钻,亲手打四只眼子,装好光荣牌。我妈妈立了门口,苦笑说,这记好哉,就像五好家庭,最好再挂一块:优秀共产党员。我爸爸一本正经说,挂了这块光荣牌,人家会不会觉得,这是我自己做的盗版?我妈妈说,凭啥不相信?我爸爸说,现在市面上,假货太多,何况我一个老头子,你一个老太婆,实在不像军人样子。我妈妈说,你讲讲清爽,到底心里想啥?我妈妈晓得,每逢我爸爸绕弯子讲话,终归是动了某种心思。我爸爸搔搔头说,我觉得啊,既然寻着退伍军人证明书,写了我的81365部队编号,只有回到黑龙江看一眼,寻一寻当年驻地,还有老战友,才对得起这块光荣牌。我妈妈说,你又想去黑龙江?我爸爸闷掉,先吃一根香烟,然后点头。我妈妈说,零下三十度,去黑龙江滑冰啊?我爸爸翻翻白眼,掸掸烟灰说,哦,这就算了,夏天再讲吧。我摸了摸门口牌子说,爸爸,我陪你去黑龙江。
七
12月,上海最冷的一日。我开了宝马X5,带我爸爸去黑龙江。早上,苏州河畔,树叶子基本落光,水面飘一层轻雾,像水蒸气,慢慢交散逸,又像水粉画,慢慢交浸润,涂在马路上,屋顶上,上海的天上。我爸爸难得早起,穿好冬衣秋裤,背了大包小包。我妈妈,我娘子,我儿子,一道来送行,竟有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那个叫啥的感觉。这趟北行,我妈妈反对。但我说,冰天雪地,正是人家旅游旺季。我妈妈说,为啥不乘飞机?我爸爸说,飞机票贵嘛,自驾车蛮好,自由自在,车子上还好拍照片。但他没计算汽油费,还有高速公路买路钿,开车反而更贵,我妈妈讲他脑子一摊糨糊。但我说,我也想自驾游。我妈妈没声音了,她是冬天怕冷,我儿子菜包要期末考试,眼看要开红灯,必须有人辅导功课。家里还有一条狗,一只兔子,一只乌龟,一只鹩哥,需要我妈妈照顾。这趟我来开车,我爸爸坐副驾驶,绑好安全带,点了火,发动机暖起来。我再检查仪表盘,油箱是满的,机油新加过,一切指标正常。后备厢摆好防冻剂,燃油添加剂,千斤顶,矿泉水,方便面,便携炉子,各种药品,两套羽绒服,两套被头,两双雪地靴,还有露营帐篷。我爸爸带了笛子,三条红双喜,一条软壳中华,保温杯里放枸杞子。
起步,出发。我不走京沪高速,转到G15沈海高速,一头沈阳,一头海口。出了上海地界,到江苏太仓,前方是苏通长江大桥。我提醒我爸爸准备相机,却听到打呼噜声,上了高速,等于催眠。我打起精神,烟波江上,巨轮呜咽,悠悠穿桥而过,汽笛声声慢,江边大吊车一字排开,远看红红绿绿如积木,原来是集装箱,赛过托梦风景。江北,雾气越发深重,田野萧瑟,芦花飞扬。中晌到盐城,我才叫醒我爸爸吃饭。下半天,过连云港,导航要走G25高速,由山海关进东北。但我另有路线,继续G15沈海高速,往青岛方向,跟海岸线平行。夕阳从亚洲内陆而来,洒上灰蒙蒙的黄海。开到青岛,人困马乏,寻一家酒店住下。天亮,自然醒,来不及看青岛风光,油箱加满,我从G204高速开回G15。穿过山东半岛,到了烟台,开进芝罘,直到海边,无路可走。我爸爸跳下车,裹了羽绒服,望了北方的海,举了单反拍照片,秦始皇看到的蓬莱仙山,已经不远。我爸爸说,再哪能走?我说,订好船票了,去东北,从烟台到大连,直线距离最近,汽车可以上滚装船。我爸爸说,我二十岁时光,也是坐船到大连,再去黑龙江当兵。
夜里,同三轮渡码头,第一趟开车上滚装船,还好车道宽阔,下三路平稳,像进地库,毫无压力。排队停好,再做固定,人必须下车。我只买到二等舱,就是四人舱位,两张高低床,我困上铺,我爸爸困下铺。对面一对小情侣,卿卿我我,亲嘴巴像鸡啄米,一个杰克,一个露丝。我爸爸不好意思,早早困觉。滚装渡轮离开码头,像条滚烫的鲸鱼,滑入寒夜。风口浪尖颠簸,我爸爸晕船,叫苦连天,吃一片晕船药。我后悔了,蛮好再住烟台一夜,等到明早登船,免去船上夜宿之苦。我困不着,半夜摸出船舱,穿过迷宫般通道,终归上了甲板。我看到黑颜色海,黑颜色宇宙,北极星高悬,漂亮得吓煞人,同样冷煞人。北风夹了浪花劲吹,甲板起一层霜花。我不敢走远,更不敢靠近栏杆,生怕一只浪头打来,天翻地覆,卷入黑色虚空,葬身鱼腹。有人胆大,蹲了甲板上吃香烟,烟头星火明灭,像发光的水母,又像魂灵头。我想起老厂长,老毛师傅,神探亨特,还有张海,他也在北方的海上,跟我今夜一式似样。芬兰湾,比渤海更冷,钢铁船头压碎冰层,激流带走浮冰,像十万只电冰箱漂浮。张海立于船头,穿了毛茸茸衣裳,眉毛结了冰碴子,像一头冻僵的熊,要去捉冰层下的海豹。过了这片海,就到爱沙尼亚,拉脱维亚,立陶宛,白雪皑皑,巴黎路迢迢。我呢,黑龙江还在千里之外,渤海冰冷浪头,扑上甲板,完全立不牢人了。所有人被赶回船舱。有人讲起1999年,有艘渡轮从烟台出发,碰着大浪,底舱汽车脱离固定,油箱碰撞起火,挣扎七个钟头,子夜沉没,船上三百人,绝大多数葬身海底,当时海上天气,就似今夜恶劣。讲到此地,没人再发声了。回到船舱,我吃了晕船药,沉入深深海底。
还是夜航船,一艘大木船,张起白帆,装了几十号人,横渡东海。我奶奶搂了我,念念有词,阿弥陀佛云云。我变成小囡,正是菜包年纪,蓝颜色运动服,戴红领巾。我问奶奶,此去何地。我奶奶说,普陀山,烧香还愿。一夜间,东海狂风大作,木帆船上下颠簸,犹如一片孤叶,随时倾覆。船上众人,纷纷惊骇,要么口念佛经,要么彼此道别。我奶奶虔信观世音菩萨,叫我不要吓,一道祈求观音娘娘显灵。但我一点也不吓,因为晓得是发梦,又不敢跟我奶奶讲破,免得一语惊醒梦中人,樯橹灰飞烟灭。我看到海底有了亮光,一团团莲花般涌浪中,万丈光芒升腾,弥散檀香气味。我奶奶惊说,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显灵啦。众香客急忙磕头,海上金光一道道刺来,让人睁不开眼。观音有男女之相,无相之相,还有三十三相,不晓得此刻是哪一种面貌。待到金光退散,我再睁开眼乌珠,不但风平浪静,并且云开见月,顺风顺水,直挂云帆济沧海。明月之下,露出一座小岛,便是普陀山,观音道场。我奶奶说,骏骏啊,看到月亮了吧。我说,奶奶,我懂了,我也不怕了。
梦醒。我蜷在船舱上铺。我爸爸在下铺困熟。对面小情侣,挤一张床铺,相拥而眠。船不再摇,我悄悄下床,爬上甲板。六点钟,天蒙蒙亮,头顶还是漆黑,海平线已发红。上半夜,风高浪急,犹如纵马疾驰。后半夜,海不扬波,轻舟已过万重山。有人聚在甲板,看日出。太阳一点点跳出来,温良而不腻,红的,黑的,蓝的,紫的,纷纷跃上海面,像莫奈的油彩。船头前方,望见一连串山峦,古老灯塔,辽东半岛最南端,东三省最南端,旅顺口,老铁山,东方直布罗陀,俄罗斯帝国,日本帝国,在此搏命厮杀,肉弹积尸如山,海底舰队坟场。天色浆白,船头左边发黄,右边发蓝,一边渤海,一边黄海,泾渭分明。
天彻底亮,滚装船开进大连港,就算进了东北。开车上岸,穿城而过,我看到大连造船厂,一艘航空母舰,已经下水舾装。寻着G15沈海高速,一路向北,穿越辽东。零下八度,车窗开条缝,我爸爸镜头伸出去,横拍竖拍。开一日,终到沈阳。我爸爸年轻时光,也在此住过。我订了酒店,就在铁西区,万象汇对面。当夜,沈阳朋友请我吃饭,可惜我不吃酒,不能尽兴。次日,G15沈海高速到头,换到G1京哈高速。中国高速公路以G字打头,G1想必是天字第一号高速公路,也是最冷的高速公路。只消半日,长春到了。我开到人民大街,吃一顿中饭。我爸爸竟还认得这条路,老早的斯大林大街。下半天,马不停蹄,车头迎东北风而上,两边旷野连天,枯黄萧瑟一片,只待来年开春。
哈尔滨开到,天寒地冻,路面结冰,放慢车速,到中央大街。我订了欧罗巴宾馆,前两年我来此签售,哈工大讲座,住过这间酒店,俄罗斯建筑,古老气派。夜里出门,戴好帽子,缠好围巾,棉毛裤,绒线裤,全副武装。我请爸爸吃俄罗斯菜,酸黄瓜,鱼子酱,罗宋汤伺候,他还记得隔壁的马迭尔冰棍。走到圣.索菲亚教堂,我爸爸在广场上拍照片,拜占庭式东正教堂,红颜色砖墙,洋葱头圆顶,十字架金光闪闪,有睥睨天下气势,凌驾四周围高楼。上海新乐路,皋兰路,也有东正教堂,同为白俄人所造,相比这座圣.索菲亚,小巫见大巫。我爸爸兴致蛮高,叼了香烟,哈了白气,脚下踏了残雪,走到松花江。
冰面上,几个后生,踏了冰刀,幽灵一般,滑来滑去,一直滑到对岸。爸爸说,我想到对面去。我说,不要吓人,万一冰面破开,神仙难救。我爸爸说,现在零下十五度,我当兵时光,走过松花江冰面几百趟,解放牌军车开进开出。我说,都多少年了?你晓得全球气候变暖吧。我爸爸说,你要是吓,就蹲了岸上,我自己走过去。他已走上冰面,踏了踏试探。我爸爸平常胆子小,到了哈尔滨,却是胆大包天,变成革命闯将。我哪能好让他一个人走,硬了头皮,陪他一道过江。父子一前一后,开了手电筒,照亮冰面,像工兵探地雷,正宗如履薄冰。刚走几步,我便脚底打滑,掼了四脚朝天。我穿得厚重,像防弹衣护体,也没磕到面孔,只是眼镜震下来了,还好玻璃没碎。我爸爸捡起眼镜,脱了手套,向我伸出手来。我也脱了手套,两只右手握紧。我爸爸力道不小,一把拉我起来,帮我戴好眼镜。我搭了他的肩膀,嘴巴里热气哒哒滚,被风卷走,消逝夜空。我们勾肩搭背,并排往江心而去。两个人,四只脚,像一张台子,总比一个人,两只脚,仿佛一把梯子,来得稳当。我爸爸吃一支烟,软壳中华,刚打上火,就被狂风吹灭。我用两只手掌,用自己身体,用羽绒服帽子挡风,星星之火,可以燎原,香烟终归点上。我爸爸吐出烟雾,烟头明灭,刚走几步,就快烧到过滤嘴,只好在鞋底板掐灭。我提醒烟头不好乱丢。我一回头,松花江南岸,还是万家灯火,北岸是太阳岛,夜里黑魆魆。我盯了冰面,白颜色夹一点点杂质,越到松花江心,便越清爽,无瑕,但不透明,像磨砂玻璃,大理石地板。我听到冰面下声音,流水湍急,冲刷沉船钢铁,淹死鬼骨骸,长白山顺流而下的雪水,四面八方碰撞,交锋,交媾,尖叫,鼎沸,冰面开裂,插翅难逃,刹那冻僵,羽绒服吸水,根本划不动手脚,马上沉入冰海。我已吓得脚软,我爸爸说,走啊,怕啥?一道红影子划过,我看到一个姑娘,十八九岁,扎了马尾,穿了红颜色羽绒服,两只脚蛮长,吭哧吭哧,走到江心。她看了我们一眼,面孔蛮白,眼睛蛮大,皱皱眉头。我说,爸爸,我们走。红衣小姑娘,一个人走得快。我们父子跌跌冲冲,跟了她屁股后头。北风从对岸卷来,夹了她头发丝里气味,让鼻头高潮。三个人像比赛,越走越快,后背心一层薄汗。冰面尽头,终归上岸,小姑娘却不见了。我说,公园里没一个人影,莫不是女鬼?胆量用尽,我们不敢停留,开导航寻路,方才逃出太阳岛。
再乘出租车,从松花江北岸回来,到了欧罗巴旅馆,我爸爸先困了。我打开手机,搜索萧红的文章《欧罗巴旅馆》。今夜这间套房,萧红住过吧?我倒不吓,反而希望她来托梦。我打开电脑,继续写小说。一想到萧红,可能飘在背后看我,仿佛语文老师督促,下笔如飞,写到凌晨,不知不觉困着。天亮醒转,我伏了台子上,裹一条棉被,我爸爸帮我披的。中晌,退房出发,开上大桥,松花江如一条白色巨蟒,不似昨夜萧瑟,银装素裹,不少人在滑冰,倒是闹忙。
这趟黑龙江之行,目的地并非松花江,而是真正的黑龙江,中苏界河,中国最北端。过呼兰河,我想起《呼兰河传》,兜到萧红故居,匆匆一瞥。路上开始落雪,先是一粒粒雪籽,然后鹅毛般雪片,纷纷扬扬,遮天蔽日,这辈子第一趟碰着。我不是没在雪中开过车,但是江南雪软,一落地就化开,变成泥泞。我已做好功课,戴上墨镜,防止雪盲,风挡玻璃加热融雪,不开雨刷,一路小油门,沿了前头车辙走,车距越远越好。开到中途,车子有点发抖,我心里虚,靠了紧急停车带,准备叫车辆援助。我爸爸说,浪费钞票做啥?他打开引擎盖检查,发动机积碳,可能是这两日,加油站质量问题。我爸爸取下发动机饰盖,拆卸节气门,再用化油器清洗剂,最后抹布揩清,立竿见影,恢复正常。过了绥化,海伦,北安,我爸爸说,四十年前,一路上都是兵团农场,开发北大荒,上海知青不少,比我们当兵的苦。无暇去五大连池,我们一鼓作气,顶风北上,熬到天黑,风雪大作,方才到终点,已是北纬50度,黑河市。上海在北纬31度,我已跨越近二十个纬度,从北极到南极,总共一百八十度,等于地球的九分之一。但我想,张海走得比我更远。
我爸爸当兵三年,一半时光,驻扎黑河,中苏对抗最前线。黑龙江蜿蜒而过,俄罗斯叫阿穆尔河,对岸布拉戈维申斯克,古称海兰泡,无啥灯光,夜幕盖了白雪,从远东连到西伯利亚,死气沉沉一片。一夜风雪。天亮,我穿了雪地靴,到室外,零下三十度,北风吹得酸爽。我的胡子长了,结满冰霜,鼻涕都要结冰。集市人稠,白气蒸腾,一只只冻梨、冻柿子,像手榴弹。我爸爸讨价还价,一律除以二,谈到老板娘不开心。我一看不妙,全价买下冻梨,冷水泡过就能吃,但我爸爸牙齿不好,咬不动,只好流了馋吐水看。出了集市,踏在雪地,像走在棉花糖中,声音咔哧咔哧,一脚没到靴帮,一脚没到膝盖,让我兴致越高。冰封黑龙江,大河上下,顿失滔滔,两岸草木含悲,踏雪寻梅是妄想了,倒是寻着一只雪人,堆得相当完整,胡萝卜鼻头,煤渣眼乌珠,树杈双臂。江边有蛮多船,冻僵在冰里,好像按了定格键。我爸爸打开旅行包,掏出宝贝笛子,黏点馋吐水,贴好笛膜,摆开功架,吹起《鹧鸪飞》,循环运气法,一口气要从天明吹到天黑,江南江北,黑河两岸,没看到鹧鸪飞,倒是有四十年前,两岸陈兵百万,飞机坦克导弹森严的杀气。我拿起尼康单反,镜头拉到最远,瞄准对面俄罗斯,看得清清爽爽,一排排苏联房子,东正教堂,白雪枯树。镜头扫到一个姑娘,红颜色大衣,俄罗斯人,黄头发,白皮肤。北方有佳人,倾城又倾国,她叫柳芭,或者卡佳,立了不动,望向江南岸,倾听笛声悠悠,鹧鸪飞到芳心,筑巢,产卵,孵蛋。一片雪,落到镜头上,慢慢交融开,俄罗斯变成水墨画。笛声,终归平息。风雪更大,我爸爸点一支中华,任烟火飞逝。
夜里,我寻了馆子,点一锅东北乱炖,适合我爸爸没牙齿。我又点一条大马哈鱼,豆瓣原汁红烧。每年秋天,大马哈鱼从太平洋游到黑龙江,洄游产卵,现在多是俄罗斯运来。我爸爸胃口蛮好,盘子吃得干净,他说,我在此地当兵时光,有一趟吃到大马哈鱼,还有鱼子,鲜煞人,不过呢,部队不准我们捉鱼,一是怕有人溺死,二是怕人被冲到对岸,落到苏联人手里讲不清,三是怕人叛逃。我说,赵忠祥在《动物世界》讲,大马哈鱼产好卵,生好小囡,就是鱼子,耗尽体力而死。我爸爸笑说,嗯,我运道蛮好,小囡养出来以后,我又能活到老,还能回到黑龙江,吃大马哈鱼。
雪刚停时,冷煞人。我开到江边,打开全景天窗,仰望星空,像挂了一大盏水晶吊灯,这一串金牛座,那一串猎户座。我爸爸问我,好走到对岸看看吧?我说,没办过俄罗斯签证,也没边境通行证,这样过去,等于偷越边境,你是去走私中华香烟,还是刺探苏修情报?我爸爸笑笑,遥望对岸说,听说张海自驾车到了俄罗斯,就在对面吧?我说,此地到莫斯科一万公里,除非张海掉头向东,从西伯利亚开到远东,冬天落雪,道路结冰,也不会这样快。我爸爸说,张海到底在啥地方?一粒雪,飘到我的眼乌珠里,车子没熄火,我抬起右脚,又慢慢放下去,想象踏了油门,轮胎碾过黑龙江冰面,开上对岸,大转弯去西伯利亚,绕过贝加尔湖,一路向西,白雪皑皑的针叶林,一条公路蜿蜒,我加油门,按喇叭,打远光灯,追上前头一部桑塔纳,红与黑。我爸爸看了天窗,自说自话,1969年,珍宝岛战役时期,我在高炮62师,日夜拍发军事密电,敲莫尔斯电码,一短一长,“嘀”跟“嗒”,从林彪到师长到连长到我,人人觉得,世界大战,近在眼前,苏联原子弹就要夯过来了,我们也要夯原子弹过去,中子弹晓得吧,房子碉堡都没事体,人跟畜生还有大马哈鱼统统死光,美帝啊,苏修啊,第二世界,第三世界,啥都没了,只有蘑菇云,只有骨灰,落得清爽。
雪又落了。零下四十度,我爸爸讲述核战争,世界末日,就像讲茶叶跟香烟。我的手机响了,来电显示,香港王总。他寻我啥事体?为了小王先生遗产?我接起电话,香港王总说,阿弟啊,今夜聚聚吧。我说,我在黑龙江,你在啥地方?王总说,黑龙江啊,It's too cold,我在上海,淮海路,红房子西餐,你猜猜,我跟啥人吃饭啊。我说,啥人?王总说,温州朋友啊。我说,哪个温州朋友?王总说,阿弟,你忘记啦?我跟你讲过的,移民巴黎的温州朋友,只有他晓得浦厂长下落。我说,厂长“三浦友和”下落?我的耳朵旁,皆是风雪呼啸之声,我给我爸爸做了个手势。他马上明白,关紧所有窗门,盯了我的手机。王总说,温州朋友刚回上海,处理一桩房产纠纷,我请他吃饭,打听浦厂长消息。我急说,哪能讲?王总说,上个月,温州朋友在巴黎,参加一场葬礼,就在拉雪兹神甫公墓。我心里一沉,想起巴黎一夜,厂长寻我托梦,脱口而出,厂长葬了拉雪兹神甫公墓?王总说,不是浦厂长葬礼,温州朋友爷叔死了,老先生偷渡来法国几十年,客死他乡,葬礼后,温州朋友碰巧看到浦厂长。我说,是人是鬼?王总说,不要乱传,浦厂长还活了咳,但离死人还差口气,坐了轮椅上,非洲阿姨照顾,温州朋友良心好,送他回去,就在公墓隔壁的公寓。我说,此事当真?王总说,哪能会错,我让人家亲口跟你讲。手机里响起温州腔国语,听来颇为吃力。温州朋友姓邹,信誓旦旦,厂长还在巴黎。王总抢过电话说,阿弟啊,你不是心心念念要寻浦厂长吗,喏,我帮你寻着了,我拿巴黎的地址发给你哦。我说,多谢。王总说,哈哈,你要是诚心感谢我,就发只微信红包,讨个吉利好不啦,钞票多少无所谓,但是呢,我招待温州朋友的铜钿要报销给我,这顿饭是为你吃的。我爸爸在旁边骂香港王总不要面孔,我叫他不要响,我用微信转账了两千块。香港王总说,多谢阿弟,温州朋友欢喜夜生活,我还要请客桑拿,礼尚往来,你懂的。我又转给他五千块,两个人吃饭加桑拿,还有来回车钿,差不多够了。香港王总心满意足,发来一串英文地址,算是成交。我退出微信,上网搜索,确认这一地址,就在巴黎二十区,拉雪兹神甫公墓隔壁。我爸爸手在发抖,点了第二支烟,开一道窗门缝。风夹了雪籽,直往人身上钻。我爸爸说,厂长寻着了?我说,大约莫是。我爸爸说,我想去巴黎,捉厂长回来。我说,爸爸,我陪你一道去。
第8章 归来
一
1907年,清朝光绪皇帝还没死,末代皇帝溥仪尚在吃奶。经过庚子事变,义和团围攻东交民巷,八国联军打进北京,城墙弹孔累累,到处坍塌,草木深重,衰败,斑驳。阳历6月,成群结队苍蝇,密如云罗伞盖,东交民巷开出五部汽车,像五只钢铁骆驼,各有四只轮盘,吃了几十斤重石脑油,肚皮咆哮轰鸣,肛门放出黑烟滚滚臭屁,丁零哐啷,东摇西倒。出德胜门,官道两旁,立满拖辫子男人,裹小脚女人,个个干瘦,羸弱,汗流浃背,面有菜色,或者黄疸。“北京—巴黎”汽车拉力赛,五部车子喷了黑烟,过居庸关。此地风景独好,长城凶猛地抬起来,又颓丧地落下去,像史前恐龙的白颜色骨架,垂死在翠绿群山之中。第一辆,意大利伊塔洛牌汽车,我跟张海并排坐。他握方向盘,我看地图,两个人同样后生。后排坐了两人,一个是老厂长,还是木头假人,毛笔画的面孔;一个是老毛师傅,袖子管里是真的铁钩子。老厂长对我殷切期望,行万里路,读万卷书。再看汽车,已从一百年前伊塔洛牌,变成上海大众桑塔纳,上半身红,下半身黑,屁股翘了尾翼。两个少年,两个老鬼,一部红与黑,从长城到蒙古草原,从盛夏到隆冬,穿过贝加尔湖,西伯利亚,渡过伏尔加河,第聂伯河,维斯瓦河,奥得河,易北河,莱茵河,直达塞纳河,穿过亚历山大大桥,仰望埃菲尔铁塔。
梦醒了。巴黎还没到。空姐来送饮料,我只要一杯茶。我爸爸坐我旁边,绑了安全带,鼾声如雷。我帮他要了一杯咖啡。舷窗外,三万英尺下,万里无云,白雪覆盖森林,蜿蜒冰封河流,大概是西伯利亚,鄂毕河。上个月,我自驾车带了我爸爸,从零下四十度的黑龙江,回到五度的上海。我跟娘子说,我要去巴黎。娘子说,我们不是刚从巴黎回来吗?我说,我爸爸没去过,我还有巴黎的朋友要会,谈谈欧洲其他国家出版事体。我也没瞎讲,我的小说德语版、捷克语版正翻译,西班牙语跟意大利语在谈。娘子说,听说法国动乱,不要作死,当心安全。我妈妈生怕我爸爸到国外走失,要么被人拐卖。我爸爸说,瞎讲了,有拐小囡的,有拐女人的,没听到有拐老头子的。我的申根签证是一年多次,但我爸爸没出过国,我陪他办了护照,去了签证中心,备好资产证明,签证下来,已是阳历新年。我关照好我爸爸,不要让冉阿让或者小荷晓得,生怕节外生枝。出发这日,我关照儿子菜包,魂灵头生生紧,不要打游戏了,考试不要再开红灯,否则收骨头。我爸爸不让我订专车,太贵,没意思,行李也不多,地铁7号线,换乘磁浮列车,八分钟到机场。飞机升空,我爸爸抱了单反狂拍,长江口,九段沙,还有东海,黄颜色一摊,灰颜色一摊,艨艟巨轮,排队进出上海港,直到被云层淹没。我爸爸收好相机困觉。我开始看书,发梦。
1907年,从北京开车到巴黎,要走六十二天。如今,从上海到巴黎,只飞十二个钟头。戴高乐机场,欧洲天空刚黑下来,我叫了出租车,去巴黎十四区。刚落过雪,地面湿滑,路上开了慢,我是要困了。经过香榭丽舍大街,卢克索方尖碑,要过塞纳河,堵了亚历山大三世桥上。我爸爸惊说,这不是我家门口的武宁路桥吧。我说,武宁路桥是翻版,这座桥才是正版。桥对面是国民议会,还有巴黎荣军院,拿破仑长眠于此。我爸爸说,车子为啥不动了?司机是个黑人小伙子,只会得讲法语。我放下车窗,头伸出去看,原来是游行,迎头一记杀威棒。巴黎人民夜生活丰富,穿了黄颜色马甲,雄赳赳,气昂昂,举了标语,五颜六色旗子,喊了口号,像演唱会散场。老多防暴警察,戴头盔,举盾牌,还有带枪的,如临大敌,不像巴黎,更像黎巴嫩,前因后果,有点复杂,我是讲不清。我爸爸说,蛮像红卫兵大串联,我也冲到北京,天安门广场,看到城楼上的毛主席,激动得来啊,人山人海。我说,爸爸,人家不一样的。我爸爸说,一样的,他们是穿黄马甲,我们是穿绿军装,手里还举红宝书。黄马甲慢慢散去,车子终归好走,防暴警察摘了头盔喘气,救命车呜呜叫了开来。天上飘了雪籽,路灯穿过车窗,照了我爸爸白头发,他举起长镜头,今夜巴黎,所有魂灵头,统统被他捕捉。
车子走走停停,到了蒙帕纳斯,一条放射状路口,分出五条岔路,中国风水讲法,也是“万箭穿心”,大凶之地,此种布局,欧洲比比皆是。酒店门口有块日文铜牌,我看懂其中汉字,一百年前,日本画家藤田嗣治曾在此居住。门厅极小,一个黑人阿姨值班,办好入住手续,挤进一部迷你电梯,两个人加上行李刚好填满。我爸爸讲,蛮像三十多年前,我们住过的外滩江西大楼。到了房间,只见两张单人床。窗外比较闹忙,运动管运动,照旧歌舞升平。好几只咖啡馆,坐满人头,众声喧哗。今夜要倒时差,我爸爸彻底精神了,开了窗门吃香烟。跟家里通好电话,我已困得吃不消,倒了床上,积攒体力,明日要去寻厂长。隔壁头呢,就是蒙帕纳斯公墓。
天亮时,我爸爸刚刚入眠。我先出门,太阳蛮好,天气干冷,树叶子落光,不过集市开了,卖鱼卖肉卖小商品,像小菜场。我一抬头,看到蒙帕纳斯大厦玻璃幕墙,我的法国出版商在楼上办公。上趟来巴黎,立于高楼之上,远看是埃菲尔铁塔,中看是塞纳河风光,往下看就是蒙帕纳斯公墓,闹市与居民楼环绕,当中一只大公园,绿树不多,皆是密密麻麻石头,死人墓碑,斜阳草树。我在集市买了两束花,荡到蒙帕纳斯公墓,天上乌鸦飞过,嘎嘎乱叫。右转第一排,循了编号,我寻着让.保罗.萨特跟西蒙娜.德.波伏娃,两人谈了一辈子恋爱,到死合葬一穴。隔壁邻居墓碑,皆是大理石,还要刻十字架。萨特不信上帝,墓碑清爽,普通石材,不求末日审判,来生轮回,除了姓名跟生卒年月,不见装饰,连照片也没,不好讲是寒酸相,只好讲是朴素,赤条条来,赤条条去。萨特死亡之年,恰是我跟张海出生之年。我在墓石上摆了一束花,给萨特,也给波伏娃。沿了这一排墓碑,相距不过百米,我寻着玛格丽特.杜拉斯。也是合葬墓,她跟小情人埋了一道,墓石上有M跟D两字母。后人凭吊不少,摆了几只花盆,冬天皆已凋零,插了几十支笔,代表作家还在写。枯枝上挂了不少发圈皮筋,好像这只女人,坐于坟上,梳头发。我先献花,又随大流,拿出一支钢笔,插入墓上花盆,送给杜拉斯。
回到酒店,我爸爸刚醒。我从集市上买了法棍,吃好早饭,叫出租车出门,从十四区的蒙帕纳斯公墓,奔向二十区的拉雪兹神甫公墓。我爸爸备好单反相机,不大像是万里追凶,倒像游山玩水。我爸爸说,真会寻到厂长吧?我说,要是寻不到他,我们飞了一万公里来做啥?我爸爸说,香港王总消息可靠吧?我爸爸的担心,不无道理,香港王总破产多年,等于是个骗子,到处骗吃骗喝骗女人,香港混不下去,就到上海继续骗,所谓温州朋友吃饭,我也没亲眼看到此人,厂长在巴黎的地址,是真是假,啥人可以证实?全靠王总翻嘴唇皮,骗了我七千块。我说,要是碰着厂长,你哪能办?我爸爸说,寻根绳子,拿他捆起来,像捆大闸蟹,扭送派出所,追回非法所得,还要向春申厂老兄弟们赔礼道歉。我说,法国没派出所。我爸爸说,公安局有吧。我说,也没有,要是像你这样办,进监牢的不是厂长,而是我们两个。我爸爸说,还有啥办法?我说,没办法,只好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劝他回来自首。我爸爸说,劝他跟我们飞回上海?飞机票啥人出?我说,我们出。我爸爸不响了。出租车开过西堤岛,经过共和国广场,没看到黄马甲,倒是有一部烧焦的汽车。拉雪兹神甫公墓到了,隔壁一排黄颜色公寓楼,巴黎到处是这种房子,五六层高,狭长窗门,黑颜色屋顶,开一排阁楼窗,可能一百年,也可能五十年,蛮适合闹鬼。我爸爸举起相机,先拍两张照片。
果真是栋老楼,木头楼梯,盘旋而上,有只小电梯。我爸爸说,蛮像我们老早住过的外滩江西大楼。我说,爸爸,昨日夜里,你已经讲过一遍。到了顶楼,走廊逼仄,黑魆魆,终归寻到房门,我爸爸收起相机,从地上捡起一只拖把。我说,你做啥?我爸爸说,万一碰着厂长,他要是反抗,可以防身。我哭笑不得,按响门铃。我爸爸等在背后,呼吸越来越重,香烟气味喷到我后脖颈。时光在此变慢,像一团灰尘扬起,沉降落地,凝固。我等候门里声音,咳嗽声,脚步声,贴了门后看猫眼。我也盯了这只猫眼,厂长认不出我,因为我已长大。但没声音,房门纹丝不动。第二趟按门铃,我看手表,三分钟,还没动静。我爸爸说,死蟹一只,扑空了吧,香港王总这只骗子,厂长根本没住在此地,讲不定都不在法国,要么在日本,要么在美国,要么在非洲开矿。但我没死心,再按门铃,隔壁房门打开,走出一个黑人胖阿姨,还跟了四个小囡,头一个小姑娘,顶了爆炸头,穿了黄衣裳绿裙子,已经要发育。第二个男小囡,几十根小辫子,蓝颜色法国足球服,个头快赶上我了。第三个男小囡,光榔头,红颜色运动衫,胸口两个简体汉字:中国。第四个小姑娘,肤色最淡,四五岁年龄,穿了连体衣,捉牢我大腿,叫我爸爸。小姑娘叽叽喳喳,男小囡丁零哐啷,从炭黑到浅棕不等,这一家门跑出来,死气沉沉的顶楼,一记头明亮起来,人间烟火,饱满鲜艳,不像是寒冬巴黎,倒像是达喀尔,或者阿比让。胖阿姨跟我讲话,我听不懂法语,英文她也是一个字都不懂,只晓得yes or no。我爸爸干脆讲上海话,又按刚刚的门铃。胖阿姨摇头,回到自家房间,她的小囡们不肯走,继续围了我们。最小的小姑娘,抱紧我不肯放了,我正要从包里翻钞票,每人五欧元打发掉,胖阿姨又回来,拿了一把钥匙,打开刚刚紧闭的房门。我懂了,她是房东。
房间里没人,窗外是拉雪兹神甫公墓,可以看到冬天枯树,愁云惨雾,乌鸦云集。客厅间,蓝颜色墙纸剥落,但没多少灰尘,有一张餐桌,揩得清清爽爽,沙发上两条厚毛毯。里厢一间卧室,床还铺得蛮好,墙上挂一幅小相框,竟是“三浦友和”跟“山口百惠”合影,立了春申厂门口,抱了女儿小荷,她只有五六岁。我爸爸说,这张照片是我拍的。我说,爸爸,我们没跑错地方。我拉开床头柜抽屉,寻到一本相册,先是“山口百惠”照片,年轻时光是个美人。还有小荷照片,从毛毛头开始,一点点变大,从幼儿园到读小学,越长越像她爸爸,到了豆蔻年华,将熟未熟,照片里透出香味道,扎了马尾,穿了白衣裳,背景是一池春水,粉墙黛瓦,曲径回廊,还有假山堆砌。我爸爸说,这照片还是我拍的。我说,苏州沧浪亭。我爸爸说,当时光,厂长已经失踪,哪能会有这张照片?我说,必定有人寄给他的。相册翻下去,“山口百惠”看不到了,小荷身影渐稠,大学毕业典礼,穿了学士服。小姑娘终归长大,又去江南造船厂,穿工作服,戴安全帽,立在十万吨船坞中,龙门吊,脚手架,艨艟巨舰。还有小荷跟张海婚纱照,背后是巴黎圣母院,我也拍过这种照片,背景皆是假的,可从巴黎到巴厘岛,从奥地利到澳大利亚,后来背景都不要了,直接PS。最后一张照片,襁褓中的毛头,最多一百天,她是莲子,厂长的外孙女。厨房间,有一箱方便面,豆油,酱油,味精,米醋,皆是中国货。我爸爸寻着几包外烟,印了恶形恶状照片,不是阳痿就是肺癌。但有一包软壳中华,盒头空了,我爸爸鼻头嗅了嗅说,味道还没散,就这几天的,必定是国内带来的。胖阿姨跟四个小囡进来,又讲一长串,手舞足蹈比画,我不懂啥意思,只好放弃交流。我爸爸闷声不响,所有东西放归原位,拉了我走,不要打草惊蛇,明早再来寻厂长。我跟黑人胖阿姨讲au revoir。最小的妹妹抱我大腿,两只大眼乌珠,眼泪汪汪盯牢我。我也是做爸爸的人,不得不心软。还是姐姐拿小妹妹拉开,我跟我爸爸落荒而逃。
出了公寓,我们去隔壁,拉雪兹神甫公墓。我爸爸拉了我说,刚到巴黎,一个景点都没兜,先跑公墓,不大吉利吧。我说,这只公墓就是景点,三十年前,中国人到法国出差,只要是党员,必要来瞻仰。我爸爸说,革命烈士陵园?我说,巴黎公社晓得吧?我爸爸说,晓得,老早灭亡了。我说,这只公墓里,就有一道巴黎公社社员墙。我爸爸说,赞的,我不是党员,也想去看看。我说,讲不定,“三浦友和”正在其中,不是凭吊故人,就是虚度光阴。不同于闹市中的蒙帕纳斯公墓,拉雪兹神甫公墓占地广大,树林密布,古木参天,地形起伏,又有欧洲宫殿园林错觉。门口有指示牌,告诉前来凭吊的游客,哪一位名人,葬在哪一只墓穴,按图索骥,对号入座。埋葬在此的人物,并不比凡尔赛宫里住过的逊色,论到风流文采,有过之而无不及。走过一条静谧小道,我爸爸百无禁忌,举了单反,拍下老多墓碑雕塑,光是第二次世界大战,纳粹大屠杀纪念碑,就有好几块,有的雕了死人骷髅头,刻了密密麻麻名字,基督教十字架,犹太人大卫六芒星,共产主义者镰刀榔头。西洋古老墓室,造得相当高大,石刻装饰精致,仿佛露天博物馆。寻到第一个名人,便是奥斯卡.王尔德。大理石墓碑上雕像,像个古埃及天使,背上插了翅膀,又像古亚述石像,狮身人面双翼,远看是个女人,近看却有男人器官,符合墓主人风格。王尔德是此地招牌,墓前摆满鲜花,贴满烈焰红唇,某某到此一游,再画一只鸡心,写上两人名字,以示永结同心,原来古今中外无不同,管理处只好再做一只玻璃罩子,免得再被破坏。一辈子不得自由的王尔德,死后也被困在玻璃罩中,让我难过。离开王尔德,路过欧仁.鲍狄埃,石棺上打开一本书,画的是五线谱,原版《国际歌》。没走多远,巴黎公社社员墙,刻了文字AUX MORTS DE LA COMMUNE,下头日期:21—28 Mai 1871,至今石头缝里,好像还有白骨,还有魂灵头,几欲挣脱而出,按照中国讲法,死亦为鬼雄。我爸爸忙了拍照片,又点一支香烟祭奠。我爸爸说,我当兵时光,打过入党报告,只可惜,我跟一个战友不开心,年轻气盛,动了手,结果党票落掉。我说,你后悔吧。我爸爸说,老早呢,后悔得不得了,要是当年入了党,讲不定啊,厂长就不是“三浦友和”,而是我呢,春申厂就保下来了。附近几座坟墓,主人都是马克思主义者,有几届法共总书记,相当于中国八宝山,苏联克里姆林宫。我还想拜访肖邦,听听《降E大调夜曲》,再想寻到巴尔扎克,翻翻《人间喜剧》,最后去望望普鲁斯特,追忆似水年华,可惜皆没寻着。我爸爸不认得这点人,他只关心捉到厂长。我说,死心吧,兜了公墓两个钟头,除了我们自己,一张中国面孔也没看到。中国坟墓倒有好几只。墓碑中西合璧,籍贯刻在姓名前,多是温州青田一带。我爸爸说,要是我死了,可以葬在此地吧,靠了巴黎公社墙壁,沾沾革命烈士浩然正气,到了阴曹地府,保佑儿子跟孙子。我笑说,你没资格进去,拉雪兹神甫公墓,老早葬的是棺材,现在地皮紧张,公墓房价涨价,基本不是永久产权,只有五十年,甚至二十年,只好烧成骨灰,缩小占地面积,要是超过年限,子孙后代没续费,这么对不起,挖开墓室,取出棺材或者骨灰,墓穴重新出售。我爸爸哼一声说,万恶的资本主义。
走出拉雪兹神甫公墓,天快黑了,枯枝上立一排乌鸦,喳喳乱叫。刚刚几只中国墓碑,让我想起一个人,便是温州朋友。上了出租车,我拨了电话寻他,对方客气,欢迎我来巴黎,约了十三区的唐人街,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