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萧瑀躬身应是,命一旁等待的崔信撰写诏书……今天从早到晚,崔信就没离开过两仪殿,手腕都酸了。
李渊挥挥手,让人将地图拿来,“一日之内,府兵成军万余,布置在这几地……”
这个数据不算夸张,普通的州府只有四五个县,而京兆有四十多个县,光是折冲府就有百来个。
折冲府按制兵力分为三档,八百、一千和一千两百人。
不过如今尚有部分兵力驻扎在江南、河北,去年两次灵州大败,李善率兵出征的兵力大都是从京兆折冲府抽调的,这些兵力大都留在了灵州军、延州军内。
更何况因为河东战局急转直下,刘弘基、李世民先后抽调兵力去了河东,以至于京兆内兵力不足。
但即使如此,一声令下,一日之内,也能成军万余,而且都是战阵老卒。
李善仔细看了会儿,咸阳、户县、泾阳三县从南北西三面拱卫长安,其他的兵力一部分进入长安,另一部分分散在各个镇子内。
“户县周边有大河阻断……”李善在地图上比划了下,“岐州、陇州南撤的兵力应该驻扎在礼泉县、武功县左右?”
“不错。”李世民神色略有些复杂,“礼泉、武功之间,尚有一座军营,是早年征伐西秦留下的,中军大帐就设在此处。”
李善点点头,转头看向李渊,“陛下,臣今夜启程,不过若是胡骑穿插至北侧甚至东侧,还需秦王殿下于长安坐镇指挥。”
“征调的府兵调出三千由你带去,此战以泾州道行军总管统之。”李渊显然与李世民商量过了,“除却苏定方、尉迟恭、秦琼之外,西河郡公温彦博出任长史,曲鸿、王君昊、周舫、范季庆、刘黑儿都是你用惯的,尽皆带去。”
李善躬身行礼,“臣当不负所托。”
仅仅靠尉迟恭麾下的三千精锐,李善只能浴血,但如今手中有万余兵力,李善总算有些信心了。
第一千三百三十二章 初战
十月九日,黄昏时分。
岐州郿县西南三十里处,混乱的战局,溃败的唐军,无数马蹄踩踏出似乎能遮蔽夕阳的烟尘。
一处山丘上,疲惫而兴奋的都布可汗满足的看着这一幕,正午之前,突厥、薛延陀联兵七万,在金城关外几乎全歼三万唐军,薛延陀首领夷男有意缓行,但都布可汗却选择了疾行。
因为都布可汗在斥候回报河州空虚之后,参考了之前得到的那些情报,迅速判断出大唐发生了变故……十有八九与自己这两年一样,内部大乱。
都布可汗选四千精锐骑兵,迅速通过河州、秦州进入关内道,大震关无人驻守,安戎关、安夷关空虚无人,都布可汗放马狂奔,没有遇见任何阻碍,连迈四州,黄昏时分已近京兆,而且在郿县咬住了正在撤兵的岐州府兵。
唐军大部分都是步卒,本来速度就慢,而且岐州府兵都是刚刚召集成军的,所以一直拖到黄昏时候还没能进入京兆,被数以千计的突厥骑兵从后追击,就算是神仙下凡也难以抵挡。
毫无悬念的一场大败,若不是李孟尝率兵在侧面死死顶住,突厥骑兵能进行大范围穿插,绕到前面或者从侧面凿击,那唐军很可能会全线崩溃。
虽然没能取得完胜,但都布可汗已经非常满意了,今日两战,将扭转突厥与大唐之间的形势,至于收获,那就要看明后日大军压境后了。
都布可汗有一大一小两个目标,大者攻破长安,使这个建国十载却能扬威塞外的帝国即使不崩塌,也要陷入衰弱期。
小者,数万大军兵临长安城下,逼迫大唐交出魏嗣王李怀仁的头颅。
想到这儿,都布可汗脸色转为阴霾,这两年他与很多的唐军将领都有过交手,但不得不承认,魏嗣王李怀仁是最出色的一个……即使不论私仇,只论公,也要斩下此人头颅。
战局越来越向着突厥有利的一方倾倒,常达率唐军步卒且战且退,勉强保持建制,要不是突厥都是轻骑兵,冲击力不够,早就冲散了唐军的阵型,但即使如此,地上也满是唐军士卒的尸首。
侧面的陇州总管李孟尝麾下也不过三千士卒,其中五六百骑兵,李孟尝亲率骑兵数度冲锋,但都布可汗从正面抽调兵力,试图绕过陇州府兵,逼得李孟尝手忙脚乱。
就在战局最为危险的时刻,也是夜幕即将降临的当口,数千唐骑援军终于赶到了。
秦琼率五百骑兵截住了绕过陇州府兵的数百突厥,尉迟恭率近千骑兵从另一侧支援正在崩溃边缘的岐州府兵。
苏定方并没有动作,而是从怀中取出一支望远镜仔细观望战局,虽然夜幕即将降临,但苏定方运气不错。
“范十一,你率百骑向西北防线探查。”
“是。”
苏定方接过亲卫递来的马槊,高举过顶,斜斜指向了西北方向某处。
有些可惜,都布可汗在心里盘算着,虽然陇州、岐州近乎空虚,但也证明了一件事,长安得到战报的消息非常迅速……不过这也不意外,虽然两日之内陷凉州,破兰州,入关内,一路杀到京兆附近,当唐军也不傻。
按照那份情报所述,京兆内的兵力不会超过两万,即使是临时征召,兵力也不会超过四万,而河东抽调兵力回援长安是需要时间的,至于延州道那边自己也有安排,还有机会,等着后续主力赶到之后……
这个念头刚在脑海中闪现,正准备让侍卫吹响收兵号角的都布可汗眼角跳动不已,一彪千余唐骑突然离开战场,向着山丘这边杀来。
“一定是李怀仁!”都布可汗好悬脱口而出,即使不是李怀仁,也一定是他的亲信!
那厮只会玩直取中军这一个招数吗?
都布可汗咬的牙口生疼,偏偏今日金城关下一站是以突厥为主力,虽然近乎全歼三万唐军,但受损不少,自己只挑选了四千骑兵追击,几乎所有的兵力都放出去了,身边只剩下百余侍卫。
自己明明没有立起汗旗,这股唐骑为什么非要杀向这儿?
呃,苏定方其实也看的模模糊糊,只是揣测黑压压的人群正在观望战局,有可能是什么重要人物,试着率骑兵突击,现在的局势是,必须扰乱突厥骑兵的意图,才能让陇州、岐州的府兵从容撤退,而且还要收拾战场。
但很快,苏定方就确定了,的确是重要人物。
战阵中,突厥骑兵一日两战,又远道而来,人困马乏,而唐骑却是养精蓄锐,再加上唐骑本来就在正面冲击搏杀上占据优势,导致苏定方的行军速度很快。
但这时候,急促的号角声猛然响起,左右正在与陇州、岐州兵力纠缠的几股突厥骑兵脱离战阵,已经向苏定方靠拢了过来。
苏定方见状大喜过望,这是不打自招啊,立即指挥两员将领率军往两侧略作纠缠,自率两百骑兵提高马速,向着山丘方向疾驰而去。
都布可汗脸色一阵青一阵白,但不敢再耽搁了,调转马头下了山丘,准备绕道西北方向,与正面战场的主力汇合。
战局发生了根本性的逆转,虽然因为夜幕的降临导致都布可汗的撤离并不被所有人看见,但苏定方可以喊啊,而且他差不多能确定被自己咬着尾巴追杀的就是都布可汗。
狂追途中,不断有突厥骑兵被射落下马,苏定方清晰的看见这些突厥人手持铁矛,这在阿史那一族中是只有王帐兵才有的待遇。
“阿史那·社尔已死!”
“阿史那·社尔已死!”
前方的都布可汗心头大恨,却没有开口辩驳,而是加快马速,只要能与主力汇合,那就安全了。
但两百骑兵同时的放生高呼却彻底扰乱了战局,解除陇州府兵危机的秦琼与李孟尝当机立断,率近千骑兵向北,另一侧的尉迟恭更是大胆,居然放着正陷入崩溃边缘的岐州府兵不管不顾,率近千唐骑绕行,从侧翼猛攻。
两个方向的夹击,加上苏定方还在咬着都布可汗尾巴,三千余突厥骑兵虽然没有崩盘,但也陷入了混乱中。
可惜了,苏定方放下大弓,他看见长箭射落了一名突厥骑兵,但边上刚刚驰入阵中的一匹战马上的骑士转头看来,初生的月亮洒下的月光正照在此人的脸上,依稀正是阿史那·社尔。
苏定方回头看了眼,高举马槊,率骑兵继续向北,略略偏离战场,而后方的秦琼、李孟尝已经提高马速,以千钧之势发动了冲锋。
第一千三百三十三章 定策(上)
不能说苏定方做出了最好的选择,因为他也只是揣测而已,并没有任何的把握。
但必须得说,苏定方做出了最符合战局的选择,因为他的冲锋,逼得都布可汗狼狈而逃,解除了陇州府兵被围攻的危机,也解放了秦琼、李孟尝两员大将,彻底的扭转了战局。
或许是因为运气,但也可以解释为苏定方天生而敏锐的军事天赋。
在苏定方追击的过程中,正面战场的突厥主力不可能后撤,即使另一侧遭受到了尉迟恭的猛攻,也没有后撤……不然岂不是等于放弃了都布可汗?
这样的结果是,当苏定方率领两百骑兵向北之后,突厥军没有办法躲开秦琼、李孟尝率领的近千唐骑的凿击,甚至连展开队列都做不到。
整个战场已经陷入了完全的混乱中,在这一刻,岐州府兵中的步卒还在抵抗突厥的羽箭和冲击,而陇州府兵的骑兵全都被李孟尝抽调正在猛攻突厥。
尉迟恭率唐骑从另一侧已经凿入了突厥军中,正在大砍大杀,秦琼手中的马槊戳入一名突厥骑兵的腹部却一同落马,只能抽出长刀肆意砍杀。
当绕到北侧的苏定方率两百骑兵准确而犀利的斜向杀入阵中之后,突厥人终于抵挡不住,一部分骑兵护着都布可汗向西北方向逃窜,其他的四散溃逃。
苏定方率兵调头去攻打之前一直在猛攻岐州府兵的千余突厥骑兵,而秦琼、李孟尝各自率兵追缴残兵,尉迟恭却率数百骑兵穷追不舍,如果能斩杀都布可汗,那可以宣布关内战事的终结了。
都布可汗一死,突厥必定会推出一个新的可汗,不然等于是将一切都拱手送给了突利可汗,只可能撤兵,而薛延陀可以用种种手段瓦解……不说其他的,都布可汗都战死了,难道薛延陀还有攻打长安的勇气吗?
所以苏定方也没有阻拦,而且向西北方向探查的范十一不停的放回斥候,至少三十里内,并无其他的胡骑。
一个半时辰后,位于礼泉县西南,武功县西北方向的唐军大营中,李善端坐上首,身侧坐着临时遣派来出任泾州道行军副总管的中书令窦轨,另一侧坐的是行军长史户部尚书温彦博。
“此番又是老搭档。”李善笑吟吟的说。
“当能再败突厥。”显得有些疲惫的温彦博脸上也是笑容。
就连平日少有笑容的窦轨都笑着点头,“张仲坚遣派信使来报,突厥、薛延陀联兵约莫七万到八万,尚不及去岁泾州一战时的兵力。”
去年泾州一战,都布可汗、突利可汗是举倾国之兵,联兵十余万,的确比这次的规模要大。
几人虽然心中忧愁,但脸上都带着笑容,那是因为前方战报已经送来了,都布可汗亲率数千骑兵在郿县以南击败唐军,但苏定方及时率三千唐骑赶到,反败为胜,大破突厥,都布可汗率数百骑逃窜。
初战能取得如此战果,让李善、窦轨、温彦博都大大松了口气。
闲聊了会儿后,诸将陆续抵达,李善视线扫了扫,左侧首位是苏定方,后面是曲四郎、王君昊、刘黑儿、尔朱义琛、马三宝、周舫以及岐州刺史常达。
右侧首位坐的是秦琼,后面是天策府军谘典签苏勖、陇州总管李孟尝、以及刚刚赶到的豳州刺史窦师纶,以及坐在最后面的常何。
最后一个入帐的李楷脸色有些许异样,都不知道该坐在哪一边……按阵营来说,应该坐在右侧秦琼的下首位,但按照关系来说,应该坐在左侧苏定方的下首位,毕竟马三宝也坐在这一侧。
“呵呵,《诗经》有云,泾以渭浊,湜湜其沚。”李善面无表情的发出略为尖锐的笑声,“泾河清,渭河浊,泾水入渭,却清浊不混,故为泾渭分明。”
窦轨、温彦博都神色一正,知道这位魏嗣王是什么意思。
“孤王领军,从不看派系。”李善神色淡漠,“故有张武安之沉稳有度,薛万彻之勇烈无双,段志玄、冯世立、阚陵无不如此。”
窦轨微微颔首,不说当年顾集镇一战中李善与张士贵、薛万彻义结金兰,去岁的泾州一战中,段志玄、冯立、阚陵三人分属不同立场,却能携手,军报入京后,陛下对此大为赞赏。
“此战若有不协,无论是孤简拔的亲信,随孤征战有功的旧将,就算是随太子殿下多年的爱将,亦不可免罪。”
温彦博朝有交情的窦师纶投去一个眼色……你可别冒头啊!
窦师纶是已故的陈国公窦抗幼子,其二兄是并州总管府长史窦静,其三兄是襄阳公主驸马太常卿窦诞,因为深得窦抗宠爱,所以窦师纶性情骄纵,即使是在李世民面前也是如此。
中军帐内寂静无声,左侧的苏定方以下都不吭声,他们都是或随李善多年或极得信任的将领,常达也在泾州一战中在其麾下,而右侧的……片刻之后,右监门卫将军常何出列拱手道:“陛下、太子殿下托付重任,自当受主帅指派。”
嗯,右侧的都是秦王一脉,也就常何勉强不能算是……事实上,常何是在对面的族叔常达的眼神催促下才出列的。
秦琼似乎是个话不多的人,神情平静的拱手道:“当遵军令。”
李善瞥了眼过去,这位似乎有点不太服气……或许是因为之前都在李世民麾下听令,或许是因为觉得自己这个魏嗣王不够资格,也或许是觉得自己这个魏嗣王非要抢功?
“德谋且坐。”李善看了眼侍立身边的朱八,“召马宾王、李乾佑、刘仁轨入账。”
“是。”
片刻之后,走近中军帐的除了这三人外,还有脸上带着懊悔惋惜神色的尉迟恭。
座位立即出现了变动,秦琼起身将位置让给了尉迟恭……人家都砍下了李建成的脑袋,不服不行啊,而尉迟恭也当仁不让,这货就不是个性情谦逊的人。
苏定方侧头示意,曲四郎起身将位置让给了马周,而常达和常何换了个位置。
李孟尝犹豫了下,与对面的王君昊换了个位置……后者也知道这位陇州总管与自家阿郎算得上是连襟。
帐内的气氛终于松动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