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刻钟后,睡眼朦胧的朱氏看着一脸焦急的儿子,“这么快?”
“到底出了什么事?”
朱氏打了个哈欠,看了眼不远处的王君昊,再看看身边的几个侍女,笑着说:“只是前几日接到眉县来信,你有个舅舅在岐州,准备去探望一二。”
李善脸色微变,什么眉县的亲戚那自然是扯淡,母亲说的舅舅自然指的是太子心腹尔朱焕,真的是东宫要动手吗?
深吸了口气,李善摆手让众人退下,扶着母亲进了后院。
第一千零九十九章 一语成谶
这时候大概是凌晨四五点钟,即使是在酷夏,天边也不过微微泛亮而已,但随着之前尖锐的竹哨声,整个庄子都已经惊动了。
专门留守李宅的周二郎正在门口询问范十一,浑忘记了自己只穿了条短裤,结果被赶来的刘黑儿训斥了顿。
刘黑儿在带军风格上类似于苏定方,条条款款看的很重……周二郎代替王君昊宿卫李宅,即使是夜间,也要兵器不离身。
不多时,李宅门口已经汇集起一大片人,范十一不知道什么,但朱玮是心里有数的,将人都赶回去之后,拉着范十一低声询问仁智宫那边的情况。
此时此刻,后院中,母子俩在屋内坐定,李善的第一句话让朱氏有些意外。
“昨日遣朱八、赵大送信,十一娘知晓吗?”
朱氏呆了呆才道:“不知道。”
“那待会儿就说是孩儿是临时有事回来……”
“什么事呢?”朱氏大为摇头,“三更半夜回庄,人困马乏,若不是大事,何至于此?”
李宅的前院不一定,但后院中多有随十一娘多年的侍女、仆妇,李善凌晨回家,这时候十一娘应该已经知道了,说不定已经赶过来了。
李善一时语塞,自己只想着对口工,但十一娘年纪虽然不大,但自小聪慧,那些理由还真不一定瞒得过去。
朱氏皱着眉头看着儿子,起身出门召来个侍女,片刻后端着一碗绿豆粥进来,这时候崔十一娘也来了,身后跟着的是周氏和小蛮。
“阿家。”崔十一娘行了一礼,询问的看向李善,“郎君?”
赶了一夜的路,恰逢酷夏,即使是夜间也颇为闷热,李善接过绿豆粥几口下肚,精神才略为一震,笑着说:“一场误会而已。”
朱氏点点头,“的确是误会,以为是庄子出了事,阿郎才会连夜赶回来。”
周氏和小蛮也在,崔十一娘不好问的太细,只应了声后吩咐周氏、小蛮去打水来服侍李善洗漱。
这么热的天,李善又满心焦急,尘土蒙面,甚至现在身上还穿戴着铠甲。
“你先回去歇息,稍后再与你细说。”李善洗漱干净后低声说:“放心吧,没出什么事。”
李善启程去仁智宫之前曾经暗中与其说起部分准备……崔十一娘知道的并不多,但至少能肯定仁智宫那边是可能有危险的,现在李善这么说,她也稍稍安心了些。
等崔十一娘她们离开之后,朱氏才轻声道:“心静了么?”
这些年来,不管碰到什么事,有什么样的意外,朱氏总能看到一个镇定自若的儿子,而今夜却让她大为意外,但同时也觉得欣慰。
李善深吸了口气微微点头,笑着说:“孩儿总告捷自己,每逢大事有静气,不料此番大为失态。”
“吾儿以往每逢大事,均有静气,此番为家人所虑。”朱氏倒是看的挺明白的,“昨日朱玮登门传信,七月十五之前离京,往岐州避一避。”
“七月十五之前?”李善眼神闪烁,呢喃道:“岐州?”
“避一避?”
“避什么?”
朱氏知道儿子不是在问自己,沉默着不吭声。
李善不由自主的起身,在不大的屋子里来回踱步,“东宫要起兵吗?”
“不可能啊……裴弘大不会那么蠢!”
“陛下将裴寂、冯立、郑善果等东宫一脉都带走了,无非就是希翼太子举兵,才能明正言辞的易储,暗中必有布置,就算太子看不穿,但裴世矩肯定看得穿!”
“更何况罗艺还在仁智宫呢,罗阳、罗寿以及天节军那些将校肯举兵随太子叛乱吗?”
“说不通,说不通……”
李善拿起毛巾在已经冷下来的水里搓了把,用力的敷在脸上,久久没有放下,首先可以断定的是,一定是针对仁智宫,不然尔朱焕不会特地提及岐州的,从岐州能迅速北上,泾州的钱九陇、原州的张士贵都是自己的旧部,再北上是实际执掌灵州军的张仲坚。
但太子真的是要对仁智宫动手吗?
是要用杨文干吗?
李善不得不承认这一点,杨文干如果拼死一搏,是有可能对仁智宫造成威胁的……但这种可能性太低了。
因为杨文干根本没有把握干掉李渊、李世民,只要这两个人有一个活下来,李建成就没有任何胜算。
李善心里隐隐有着不好的猜测,他放下毛巾,低声道:“母亲当知,孩儿不会退避。”
“一路坎坷至今,吾儿向来奋勇向前,从无退避。”朱氏点头赞同,“更何况,凌公、赵国公尚在仁智宫,对了,还有清河县公。”
“是啊。”李善叹道:“于情于理,都不能退避。”
朱氏虽然性情刚烈明断,但这方面显然不是她的长处,想了会儿低声道:“均由你处置,朱玮那边可以放心。”
“真的能放心?”李善嘿然笑了笑,“既然舅舅提及七月十五,今日是六月二十二日,那就在庄子里等着……”
“等到七月十五?”
“不仅是等七月十五。”李善幽幽道:“孩儿必须要和舅舅见一面……也应该见一面了。”
对此朱氏倒是不意外,她本来就有这个打算,如今兄长和儿子各侍东宫、秦王,他日夺嫡落幕,总归是要依仗另一人而脱身的。
“你舅舅为太子心腹,平日都在东宫内,不能时常联络,朱玮与他定下时日,可能要等一等。”
“让七叔尽快吧。”李善摸了摸鼻翼,心想仁智宫那边缺粮,已有端倪,而长安城这边也隐有波动,真的是巧合吗?
李善总觉得有些事情就在眼前,只隔着一层朦朦胧胧的雾,自己却难以看穿,但已经将近十二个时辰没睡觉了,从午时到现在也六七个时辰没怎么歇息了,浑身酸疼,实在有点撑不住。
回了小院,李善一进正屋,就看见妻子面带愁容的坐在梳妆台前。
“不睡了?”
崔十一娘揉着眉心,勉强笑着说:“瞌睡的紧,但……”
“放心吧,暂时无虞。”李善笑了笑,转头招呼在门边的侍女,“先送些早餐上来,饿了一晚上,一碗绿豆粥顶不住。”
“早就准备好了。”崔十一娘拉着丈夫坐下,“父亲、凌公在仁智宫可还好?”
“都还好,放心吧。”李善再次重复,心想自己只要让太子翻不了盘就行,就算李世民栽了,齐王上位,自己不敢说富贵权势依旧,但至少性命无虞。
侍女已经将早餐送了上来,可能是崔十一娘吩咐的,除了寻常早点之外,还有一碗香喷喷的羊肉汤面,李善一闻就知道是周氏的手艺。
李善坐下还没吃两口,身边陪坐的崔十一娘突然弯腰,呕的一声……
“这是……”李善呆了呆,自己这是一语成谶了?
第一千一百章 怜妻如何不丈夫?
十多个时辰的奔波让李善这一觉睡到了夕阳西下,还是被饥肠辘辘的饥饿感逼起来的。
刚刚起床,就听见外面叽叽喳喳的声音,李善正一肚子心事呢,心想那些跟着十一娘过门的侍女实在是有点没规矩,但推门出去,只能露出一个伪善的笑容。
谁都惹不起啊。
朱氏、岳母大人张氏、长孙氏和平阳公主众星捧月的将崔十一娘围在里面,不停的讲述需要注意的地方,居然都没发现李善。
“咳咳,咳咳。”
“怀仁总算起来了。”长孙氏掩嘴笑道:“连夜回家,十一娘真是好福气。”
得,连夜回庄的事情算是彻底盖过去了,就算李渊、李世民那边起疑也查不出什么端倪,而且还给自己竖了个柔情郎君的人设。
一时之间李善都没什么话说了,只能干笑几声看向崔十一娘,“太医署的医者如何说?”
“放心吧,都说好。”平阳公主笑着说:“初为人父,怀仁此后要行事端正,深夜纵马而回,不是闹着玩的。”
张氏也点头赞同,“有朱娘子在,难道还会委屈了十一娘,那么急着回来作甚?”
虽然京兆内道路平坦,但毕竟不是水泥路啊,骑术再高明的骑士也不能保证安然无恙,一个不好摔了或者落马,危险性都是难以揣测的。
李善哈哈一笑,“正如三姐所说,初为人父,自当重视。”
此时已经是黄昏了,平阳公主与长孙氏要回城,而张氏担心女儿,干脆就留宿在庄子了,反正丈夫随驾在仁智宫,两个前任留下的儿子与自己是相看生厌。
十一娘是张氏唯一的骨血,说得夸张一点,若干年后,崔信故去,张氏在家里的地位都要靠女儿、女婿来维系。
李善殷勤的送平阳公主、长孙氏出门,脸上笑着,嘴里低声问:“三姐,裴弘大近来可好?”
平阳公主眉头一皱,“昨日在朱雀门见过,并无异样,精神抖擞。”
“那就好。”
平阳公主看了眼边上的长孙氏,知道这位妇人的丈夫、儿子都依附秦王,自身是秦王妃的堂姐,而且也是知晓内情的人,径直问道:“怀仁在担心什么?”
长孙氏浅笑道:“无非是担忧东宫举事罢了。”
顿了顿,长孙氏看了眼已经疾步赶回后院的李善,低声道:“理应不会,但若是裴弘大时日不久,或许会对庄子下手。”
平阳公主呃了声,声音压低道:“听怀仁提及一次,裴弘大在庄子里是安插了眼线了的……”
长孙氏这次没吭声,心想以李怀仁的心机手段,勉强能与几朝名臣裴世矩抗衡,但如今局势如此,只怕后者也难有回天之术。
回到后院的李善站在门口处,慢慢挪步走近,心里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他虽然不会诊脉,但毕竟是个医生,凌晨时分就差不多能确定了,甚至依稀记得长长一觉做了个梦,好像自己笨手笨脚的在替孩子换尿布?
怎么与孕妇相处,李善还是有经验的,毕竟也轮过科室,但怎么与怀孕的妻子相处,李善有点麻爪,脑海中浮现的都是那些孕妇丈夫既欣喜又担心,还有点恐惧的神色。
这种心理活动直接导致李善走到崔十一娘身边,妻子伸手借力想站起来,李善居然猛地缩手,结结巴巴的说:“坐着,只管坐着。”
一旁的张氏忍不住笑,“才两三个月呢,走动无碍的。”
“不不不,要小心谨慎。”李善难得的反驳岳母大人,殷勤的问:“十一娘,想吃什么?”
看着面前这个好像很陌生的丈夫,崔十一娘也忍不住的笑,脸颊的小酒窝格外明显,用糯糯的语气说:“记得有一次炖的鸭子汤很香。”
“好!”李善一口应下,“我去杀,我去做!”
一旁的朱氏都想捂脸了,儿子这傻乎乎的样子真有点丢人啊。
大半个时辰后,一锅香喷喷的笋干老鸭汤端上来……还没有历经后面两次小冰河时期,如今即使是关中也是有竹子的。
李善小心翼翼的舀了四碗,朱氏低头瞄了眼,再看看对面张氏那碗,鸭翅膀、鸭腿两人都是没份的,全都留给崔十一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