抓着头发拎起首级,刘黑儿向东眺望,战事似乎都已近尾声了。
武德八年十二月二十七日,唐军雪日猛攻,与梁军在罗家坨大战。
十二月二十八日,梁军后撤至那城,唐军不顾风雪大作追击,但难以攻城。
武德九年正月初三,这场看起来会旷日持久,双方都会折损极重的战事,以令人难以想象的方式,令人难以想象的速度落下帷幕。
从稽胡骑兵抵达那城外开始,到薛万彻、胡演杀透城中打开东城门为止,一共也没超过两刻妕,从城门失守的那一刻开始,似乎梁军就已经没有了斗志。
索周被刘黑儿斩杀,麾下众将或死或降,数千梁兵跪地投降……以至于等步卒赶到后急匆匆杀过去的段志玄极为抱憾,你们怎么就投降了呢?!
“无恙,真的无恙!”
顶着这么多将领的目光,面对这么多的问题,刘黑儿也不禁额头泌汗,一再保证道:“绝对无恙!”
“二十九日风雪大作,当日抢了个村落落脚,三十日强行军一直到夜间才抵达箫关,段德操、刘仁轨、侯洪涛、王君昊偷上城墙打开城门,四处出击。”
“冯端以下众将均在聚宴,被一股成擒,对了,辛獠儿斩冯端头颅以献,两千梁兵一触即溃。”
“郎君令封锁消息,正月初一遣某与皇甫忠、王君昊率兵南下……对了,王君昊呢?”
苏定方长长松了口气,一旁的张士贵问道:“殿下可有损伤?”
“手上有些冻疮……”
刘黑儿的话说到一半,皇甫忠抢过来道:“除了手脚冻疮之外,两日风雪中行军,寒气入体,若不调养,只怕殿下要折损元气。”
李客师与苏定方对视了眼,都猜到这里面应该有些内情……但至少说明李善没有大碍。
这时候,早上得到消息急匆匆赶来的温彦博、李道玄、窦轨也到了,温彦博兴冲冲的问:“真的拿下箫关了!”
“嗯。”苏定方应了声,“比计划迟了半日,除夕夜间破关,当时城内尚有数百稽胡骑兵,还好刘黑儿劝降。”
窦轨啧啧赞道:“除夕之夜,风雪大作,奇袭破关,一举定局,诚留后世。”
众将纷纷点头,拿下箫关,彻底扭转了唐军与梁军的战局,牢牢的握住了战场的主动权,更何况是以这样传奇的方式……这样的战绩足以留名青史。
李道玄咂咂嘴,心想这几年怀仁立下的战功……似乎都颇为传奇,绝大部分都有资格留名青史。
这时候王君昊终于回来了,这厮追杀一股侥幸出城往西逃窜的梁兵,一直杀尽这才回来。
“君昊辛苦了。”李道玄与王君昊也颇为熟悉,笑着说:“你这个县公只怕要进位郡公了。”
“应该不会……”王君昊笑着说:“此战之后,某会回亲卫队。”
“如此战功足以晋职……现在是中郎将,足以十六卫捞个将军了。”窦轨心里有数,李善那是没办法再赏了,军功很可能为麾下众将分润,刘黑儿是降将,段德操功过相抵,刘仁轨资历太浅,地位太低,好处最多很可能是王君昊、侯洪涛、曲四郎几人。
苏定方一直不吭声,等寒暄片刻后问道:“殿下何令?”
王君昊正色道:“郎君有令,西河郡公坐镇中军,窦公、淮阳王驻兵南关镇,原州刺史张士贵领前军入主那城,对峙固原县城。”
“令陇州总管郭孝恪出兵陇山关。”
“赵国公苏定方率三千兵即刻北上,抽调宁州刺史胡演、右千牛卫将军李客师随军北上,再令骑兵总管薛万彻率四千骑兵缓行,但需在初十之前赶至箫关。”
薛万彻乃是勇将,性情直爽,但不是个单纯的猛将,听了这话就是眉头一皱,“七千兵力……箫关有那么大吗?”
一旁的刘黑儿低声道:“叔父率四千骑驻军同心县。”
窦轨抚掌笑道:“大事已定!”
虽然距离那城二十里外还有梁洛仁及其麾下五千余梁兵主力,但所有人都知道,原州战事已经落幕,接下来是收复灵州、会州……而刘女匿成麾下的四千骑兵,将会给接下来的战事一个完美的开端。
第九百六十九章 左手打右手
自泾州一战后,唐军驱逐突厥,先后收复百泉县、平凉县,在百泉县以东构建了一座规模算不上弘大,但在这个时代很特别的营寨。
几个月来,五万余大军,近万民夫,万余战马,让这座营寨极为嘈杂,而此时漫步其中,居然都听不到什么声响。
邯郸王除夕雪夜取箫关的消息已经在整个原州散开,行军长史温彦博率后军坐镇百泉县,调配物资,唐军源源不断的向西北方向进发,此刻这座营寨只有两千多士卒以及随时都可能出发的数千民夫了,显得空荡荡的。
“今日公文,陇州府兵已出陇山关,郭孝恪倒是乖巧。”
“昭德!”张文瓘瞪了眼口无遮挡的李昭德,将公文收好,低声道:“郭孝恪乃秦王爱将,太原郭氏……”
李昭德嗤笑道:“那厮草莽出身,居然还想与太原郭氏连宗,也不怕他人取笑。”
年前唐军主力猛攻那城,李善命陇州总管郭孝恪出兵,结果一场大雪后,郭孝恪选择了退兵,被梁洛仁衔尾追杀,吃了不小的亏。
之后郭孝恪上书朝中,虽然算不上弹劾李善,但也颇有牢骚之语……奏折还没入京呢,张文瓘这边就得了消息,张文禧、杨则都送了消息过来。
奏折刚刚送走,转过头李善拿下箫关的消息传来,郭孝恪第一时间率兵北上,按照时日推算,现在搞不好都快到固原县城附近了……只是估摸着是追不回那份奏折了。
李昭德还在那牢骚着,张文瓘不理会他,只顾着打理文书,他其实也做不了太多,更多时候只是熟悉这些,按照李善送来的信件中的要点逐一复核,比如接下来的战事要以骑兵为主力,但在这样的气候中,战马是需要大量粮草为支撑的,而且也需要提供相当数量的马蹄铁。
那边李昭德也没了兴致,沉默了会儿后突然羡慕的说:“此战传回长安,只怕满城哄然。”
“但也颇为凶险。”张文瓘摇头道:“怀仁兄信中提及,八百余锐士进军,抵箫关时候只剩下七百余人了,途中兵力折损一成半。”
“说的也是。”李昭德挠着下巴,“说起来怀仁兄数年战功,也不弱于秦王了吧?”
张文瓘沉默片刻后道:“不可相较。”
“也差不多了,秦王破西秦,败刘武周,洛阳虎牢大战,洛水大捷。”李昭德兴致勃勃的板着手指头,“怀仁兄不提魏县大捷,也有雁门大捷、三破突厥,去年又有泾州大捷……”
张文瓘没再说什么,他虽然不擅军略,但曾经听苏定方、凌敬、李善讨论过,秦王军功盖世,但实际上最能体现其指挥能力的并不是浅水原之战、柏壁大捷以及闻名天下的虎牢关之战,而是洛水大战以及洛阳之战。
李世民武德三年率大军攻略中原,当时的王世充堪称实力雄厚,地盘也不小,但李世民以其高明的指挥能力逐一分割、灭敌,截断粮道,硬生生的将王世充堵在了洛阳城内动弹不得。
洛水一战也差不多,李世民甚至还在前期吃了不小的亏,大名鼎鼎的罗士信战死,但最终截断粮道,逼得刘黑闼在洛水侧决战。
张文瓘心想,李善并没有展现这样的全局指挥能力,即使是泾州大捷以及这一次原州战事,也是以点破面,并不涉及复杂的指挥决断。
想到这儿,张文瓘思绪放飞,李善的横空出世,让如今的朝局变得诡秘非常……至少在他看来是这样的,因为他不太相信李善真的一直持身中立。
“可惜父亲不肯,不然真想跟着六兄去箫关看看。”李昭德说起这事就沮丧,百泉县令李楷奉命率民夫北上,运送粮草、军械。
“德谋兄也差不多应该到了。”张文瓘喃喃道:“怀仁兄信中提及寒气入体……”
“应无大碍吧?”李昭德突然噗嗤一笑,“好像报功奏折刚刚送去长安?”
“嗯?”
“郭孝铬的奏折……”李昭德大笑道:“便好似当年招抚苑君璋一般。”
张文瓘也忍不住笑了笑,当年襄邑王李神符上书朝中,刘世让叛变,李怀仁、崔信均陷于马邑,结果很快消息就传来了,李神符被赶到灵州去,也有这方面的原因。
这次也差不多,郭孝铬那份奏折估摸着已经入京,而报功的奏折也就拖延一两日就能入朝,到时候郭孝恪真要成了笑话了。
两人在说起郭孝恪的时候,数百里外的箫关内,靠在床头的李善也很无语的看着李客师、李楷父子,“郭孝恪与某有仇吗?”
“此人乃是瓦岗出身,洛阳虎牢一战中颇得秦王器重,与李世绩颇为相熟……”李客师也挺无语。
这事儿闹得……左手打右手啊,如果只是打一打那也无妨,问题是闹到御前去了。
李楷更是无语,他是亲耳听着李善嘱咐信使,陇州出兵,必要小心谨慎,不可冒进……结果郭孝恪知道主力攻打那城区域,选择轻兵突进,试图抢了头功,结果没能得手,反而在一场大雪中被梁洛仁击败,这能怪谁?
陇州长史杨则是看过那份奏折的,特地让张文禧写了信给张文禧,信中提及,邯郸王不顾士卒伤亡,雪日攻打固原,军中上下怨言四起,兵无战心……甚至说了,要不是他郭孝恪跑得快,陇山关都得丢了。
总而言之,锅是李善背的,他郭孝恪是没有责任的。
李楷低声道:“听闻郭孝恪其人,在陇州……颇为豪奢,军帐内床帷器物也多用金玉,以至于多有士卒不忿。”
李善叹了口气,李世民麾下尽多英杰,但也多的是鸟人啊……看看,杨则都写信来发牢骚了。
其实李善无所谓郭孝恪那份奏折,但问题是这么一来,这场战事中,从袭取箫关的自己、张仲坚、段德操到领军猛攻那城的苏定方、薛万彻,再到坐镇军中的窦轨、李道玄,人人都有功劳,唯独郭孝恪是没功劳的。
而这份奏折和已经送去的报功奏折必定成极为鲜明的对比,在这种情况下,郭孝恪这个陇州总管的位置就不保险了。
几个月前,李善费了多少心思才将罗艺给弄走,为的就是不让陇州总管这个位置被太子一脉掌控……一旦长安有变,只要通过岐州,陇州的兵力能迅速进入京兆,这是个极不稳定的因素。
郭孝恪如果滚蛋,说不定这个位置会落到东宫手里……原因很简单,郭孝恪是秦王爱将,所以李渊在考虑继任者的时候很可能会排除秦王一脉。
第九百七十章 决定
李善觉得有点头痛,干脆抛之脑后不去想了,反正这事儿不是自己的锅,李世民知道也怪不到我头上,目前还是要先考虑原州战事,以及自己这个位置的继任者。
闲聊了几句后,李客师、李楷起身告辞,他们都还有公务,李善斜斜靠在床头等着,一直等到朱八的禀报。
“郎君,定方兄到了。”
今日是正月初六,苏定方昨日黄昏时分率军抵达箫关,途中顺手拿下了石门关……刚开始石门关那边还不信箫关失守呢,结果刘黑儿索性派人去了一趟箫关,将箫关守将冯端的脑袋给送了上去,最终石门关守军还是选择了投降。
苏定方抵达箫关后,李善第一时间下令,军中事务,均由苏定方定夺。
安置士卒,分派驻军,派遣斥候,苏定方从昨晚一直忙到今日,中间也就睡了两个不到时辰,但仍然精神奕奕。
苏定方入内室将朱八、赵大打发出去后第一句话就是,“不可再有下次。”
盯着李善的双眼,苏定方加重语气道:“若有闪失,朱娘子、崔十一娘。”
“是啊,此番太过孟浪。”李善叹了口气,“自以为准备妥当,却不料风雪大作,若非一些运道,只怕要葬身山中。”
“事到临头,当有胆气。”苏定方缓缓道:“但此次袭箫关,本可命段德操、张三郎领军,怀仁不必亲领。”
李善笑了笑,“都过去了,幸而功成,不再说了。”
其实李善和苏定方都心里有数,能在风雪中顽强的进军,特别是除夕一整日的强行军,如果没有李善以身作则,只怕此战还真未必能功成。
苏定方哼了声,“此事已然写信回了长安,分别给朱娘子、崔舍人、凌公,平阳公主。”
呃,李善一拍床榻,“定方兄!”
“为兄是劝不住了的,凌公怕也够呛。”苏定方一脸无所谓,“崔舍人曾言怀仁有英雄气,而朱娘子……还是让平阳公主管束好了。”
李善啐了口,“定方兄也不是个厚道的!”
苏定方这话也算有理,其他人还真管不住李善,就算是朱氏也不行,倒是平阳公主既有这个资格,也有这个能力……李唐宗室内,那些宗室子弟未必会对太子、秦王多恭敬,但肯定都对平阳公主恭恭敬敬,不敢有丝毫冒犯。
屋内安静了片刻后,苏定方才再次开口,“可需延请名医?”
“你说呢?”李善丢了个白眼过去,“做做样子……若是有医者诊治并无大碍怎么办?”
苏定方嘴唇动了动却没吭声,李善安慰道:“还是回长安的好,回去终究安心一些。”
顿了顿,李善笑道:“纵横沙场,挥斥方遒,此为定方兄毕生之志,难道如今却胆怯了吗?”
苏定方虽然不擅权谋一道,但人不笨,笨蛋也不能成为青史留名的名将,其他人未必猜得到,李客师、李楷这等知晓内情的也只是影影绰绰有些猜测,但苏定方却是能肯定的,此战之后,李善要以雪夜袭箫关或受伤、或生病的理由自请回朝。
但苏定方还是有些迟疑,原因很简单,这场战事还没有结束,而接下来的战事不说一马平川,但难度已经不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