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候,突然外间传来急促脚步声,张仲坚大步走来,“殿下,梁贼遣派使者。”
李善转过身,眼角余光扫了扫脸色微变的皇甫忠,挥手道:“阿史那·思摩尚可称使,梁师都遣派麾下而来,岂可亦称使者?”
“就在这儿吧。”
李善指了指皇甫忠,“你随广陵县公去接人。”
看着皇甫忠脚步迟疑的出了门,李善回到主位坐下,伸手摁着眉心,眼帘微垂,一旁的陈叔达、崔信、张文瓘、李玄德等人都抿嘴不语,气氛稍显凝滞。
崔信知道自己这个未来女婿心思深,看得远,自己是没这份能耐的,转头看了眼陈叔达。
陈叔达微微摇头,他之前也没发现什么异样,但李怀仁突然指派皇甫忠,而皇甫忠的举止显然是有问题的,这一点陈叔达也看得出来。
过了会儿,温彦博先行赶来,“来的是陆季览。”
“嗯?”李善完全没听过这个名字。
“摇落依空井,生死尚馀心。不辞先入爨,惟恨少知音。”崔信叹道:“陆季览少时便以诗才扬名,惜误入歧途,以至今日。”
“陆季览本为朔方人,与梁师都是同乡。”陈叔达介绍道:“梁师都的叔父梁毗乃前隋名臣,刚正清廉,为人传诵,任宁州刺史时,陆季览为录事参军事。”
“后梁师都自号天子,以陆季览为礼部尚书。”温彦博接口道:“武德二年,平原郡公败梁师都,后者遣陆季览游说处罗可汗大举南下,入主中原。”
这下子串起来了,后面的事李善也知道,处罗可汗心动了,也行动了,还将窦建德送来的杨广孙子杨政道立为隋王……可惜刚刚出兵,就暴毙而亡。
第九百一十一章 使者(下)
一刻钟后,听着下面面白长须的老者的那些毫无意义的话,李善无聊的打了个哈欠,挥手道:“不就是换俘吗?”
“也不是第一次了。”
“尔等将襄邑王、平原郡公放回,孤放归……叫什么名字?”
一旁的张文瓘嘴角抽了抽,这装模作样的,“李正宝、辛獠儿。”
“对,就是这二人。”李善嗤笑道:“至于那些望止兵戈之类的废话,就不用再说了。”
“殿下此言差矣。”陆季览拱手道:“两国攻伐不休,民间凋零,死伤惨重,殿下字为怀仁,何忍见百姓困顿?”
“哈哈哈!”李善放声长笑,“此言大缪!”
“此非两国交战,梁师都占朔方一郡,便自号天子,如今占据关内两三州府,自以为能与大唐争一时长短,岂不荒谬?”
“未让你跪着回话,已是孤王仁慈了。”
“梁师都其人,凶人也,无王者气,小则鼠窃狗偷,大则鲸吞虎踞,却不明大势,正所谓夜郎自大。”
太不给面子了,都说梁师都是鼠狗了,看陆季览面红耳赤要反驳,李善冷笑道:“难道不是?”
“都布、突利两位可汗携手,领十余万大军南下,孤一击则破,斩首近五万,如今突利可汗势大,而梁师都先前依附都布可汗,难道指望他们再度尽弃前嫌,二度携手,助梁师都以抗天兵吗?”
陆季览额头微微见汗,当日战报传至灵州,梁师都脸色惨白,麾下将校无不胆裂,若不是因为箫关还在手中,唐军又没有北上,只怕都要撤兵了。
李善不屑的看着这位老人,转头道:“其实要驱逐梁师都并不难,还请江国公回朝禀明陛下,遣延州总管梁礼沿秦直道袭统万城,再命淮安王选一员大将率军自凉州绕道袭灵州,梁师都何能抵挡?”
陈叔达微微点头,“殿下之策,必然禀明,请陛下决断。”
陆季览前隋以诗才扬名,实际上本身没什么能力,在军事上更是一窍不通,其实李善只是恐吓他罢了。
延州总管梁礼出兵朔方郡还有一定的可能性,但其实如今延州兵力不足,因为延州常年有战事,士卒敢战,所以抽调了大量兵力,如今都在李善麾下呢。
在李善统大军驻守原州的时候,梁礼应该严守防线,提防梁师都绕道来袭……轻兵袭击统万城,这等于是最薄弱的腹部袒露出来,此为兵家大忌。
所以李善说的也只是理论上的可能性。
而凉州那边更不可能了,此地早年为李轨割据,武德二年归唐,因为少汉多胡,去年草原大雪,多有部落南下,境内有吐谷浑、契苾、思结、回纥诸多部落,这使得大唐对凉州的控制力度相当的薄弱。
唐军想借道凉州去攻打灵州的梁师都,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就算各个部落都让开,李神通也不敢去啊。
“孤有仁心,亦悯百姓,但这不是休战的理由。”李善朗声道:“此战由梁师都而起,但绝非梁师都而止!”
“殿下……”陆季览还想垂死挣扎一番,虽然局势越来越不利,但毕竟占据了灵州、会州和大半个原州,以此休战谈判还是有些本钱的。
李善高声打断道:“圣人曾言,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
陆季览终于闭上了嘴巴,这个理由太充分了,充分到他无言以对,站在角落处的皇甫忠心中激荡,邯郸王英武豪气,必能收复三州,若是自己能有所助益,或还能保门楣不坠。
“江国公。”李善侧身道:“若是梁师都降唐,陛下可会许?”
“许。”陈叔达的回答干脆利索。
“陛下可会责罚?”
“当仿芮国公苑君璋前例,爵封国公,安享富贵。”
李善继续问道:“若是有梁军将校擒之来降,朝中可有封赏?”
“必有封赏,当封爵赐职。”
李善微微点头,再看向陆季览,“都听到了?”
陆季览阴着脸没吭声,心想这位邯郸王还真不愧其扰乱突厥的名声,如今梁军内部不稳,这等话传到灵州去,只怕人心浮动。
李善懒得再废话了,挥手道:“换俘可行,不过除却襄邑王、平原郡公外,尚要皇甫黎。”
“皇甫黎?”陆季览有些意外,“难道殿下与其有旧?”
“确实如此,华亭曾有一面之缘,相谈甚欢。”李善笑吟吟道:“此外江国公与其也有交情。”
陆季览犹豫了下,“此事尚要回禀……不过皇甫公如今出任固原县尉,得夏王器重。”
夏王指的是梁师都的堂弟梁洛仁。
“那就告知梁洛仁,送归皇甫黎。”李善哼了声,“否则他日破固原,休道孤王不留情面!”
崔信忍不住偏头去看向角落处,面无表情的皇甫忠低着头躲避着众多投来的视线。
“难怪了!”张文瓘低低念叨了声。
这下子都串起来了,就连崔信也看懂了,难怪之前皇甫忠一再催促唐军出兵,甚至不惜将父亲皇甫黎置于险地,原来皇甫黎投敌了。
同样是投敌,但皇甫黎与李玄德是完全不同的。
李玄德本是百泉县令,敌军围城,难以抗衡,不得不降,而皇甫黎却是在梁军攻下固原县后才出仕的,说白了,皇甫黎这个固原县尉是梁国的固原县尉,这期间的意味大不一样。
虽然梁师都数月内两度抢占关中西北数州,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必将被大唐剿灭,更何况此次突厥大败北窜,梁师都更是没有底气。
在这种情况下,接受梁师都招揽而出仕的皇甫黎很可能成为一个典型,更要命的是,即使类似的例子不止皇甫黎一人,但灵州、会州、原州找不出一个能与皇甫相提并论的望族。
这也意味着,他日梁师都被驱逐后,皇甫黎必被问责,朝中会有什么样的问责现在还不好说,但可以肯定的是,皇甫一族的名望必然大跌。
李善挥手斥退了陆季览,招手让皇甫忠近前,良久后叹道:“你也不容易啊。”
简简单单的一句话,让皇甫忠泪如雨下。
第九百一十二章 临行
中军营地。
晨。
今日就要启程的陈叔达、崔信正在与李善、温彦博商量最后一些事务,主要还是关于后勤军械的相关补给,以及部分将校、官员的调任。
在短时间内两度遭突厥、梁军大掠全境,直接摧毁了原州、会州、灵州三地上至州府,下至县城的官吏体系,不说其他的,百泉县令李玄德是肯定会被罢职的,还有早在两个月前就战死的平凉县令等等。
“真的好禀明陛下,建言延州、凉州两地发兵?”窦轨最后笑着如此问。
其他人看不出来,但窦轨这种沙场老将是心里有数的,延州出兵的可能性都不大,凉州那边是一点可能性都没有。
李善嘿了声,“禀明陛下吧,主要是延州……即使不直袭统万城,也能沿秦直道往北试探一二。”
“延州总管梁礼,原为长史,一直是段德操副手,颇有韬略。”窦轨点点头,“只要不冒进,理应无虞。”
正事说完,几人随口闲聊了几句,温彦博又提起了那位被梁洛仁举荐出仕固原县尉的皇甫黎。
“前隋汉王杨琼于并州起兵谋反,皇甫诞时为司马,信入长安,皇甫无逸恸哭不已。”陈叔达叹道:“旁人问之,皇甫无逸言,吾父生平重节义,必无苟免者。”
温彦博接口道:“前隋炀帝于江都驾崩,王世充篡位,时在洛阳的皇甫无逸孤身回关,不肯附贼,父子均以节义名重一时,不料如今……”
这个就有点扯淡了,李善嘴角撇了撇,皇甫诞还能说是节义,皇甫无逸那也能叫节义?
不肯附和篡位自立的王世充,投奔同样是篡位自立的李渊,这叫哪门子的节义啊?
当然了,李唐最终一统天下,才使得皇甫无逸的行为有了正统性。
也正是父子两人均以节义扬名,才反衬出了皇甫黎叛变的恶劣性,也才使得皇甫忠不得不的无奈之举。
皇甫忠的确是有苦衷的。
都说皇甫一族以固原,也就是古时的安定为郡望的,但实际上他们最早是以京兆为郡望的,千年来族内人杰数不胜数,历朝历代均有出仕者,其中也不乏名留青史的人物。
东汉末年大名鼎鼎的凉州三明之一的皇甫规,平定黄巾之乱的皇甫嵩,针灸鼻祖皇甫谧都身居高位,流芳千古。
但自晋朝后,家道中落,虽不乏出仕者,但直到皇甫诞才得以封爵,而且还是追赠的。
皇甫无逸虽然无甚功劳,但因其父而得以封爵平舆侯,再到唐初,因为是前隋旧臣,在武德元年的爵位大放送中被封爵为滑国公。
但说到底,皇甫一族就是因为皇甫诞、皇甫无逸两度不肯附贼才名重一时。
而如今远在蜀地的皇甫无逸年迈多病,垂垂老矣,皇甫黎又投靠了梁师都,将父祖辈的名望全都葬送,一个不好,皇甫一族就要衰落下去。
对于皇甫忠这样的世家子弟来说,没有什么比家族门楣更加重要,没有什么比家族衰弱更可怕,为了振兴门楣,他们什么都肯干,他们什么都敢干。
所以,皇甫忠只有一个选择,在唐军收复三州的过程中有所建树,才能保证门楣不坠。
对此,温彦博、崔信、张文瓘这些世家门阀出身的都心有戚戚焉。
倒是个可以用的人物,李善当日就做出这样的判断,只是一时半会儿拿不定主意将皇甫忠用在哪儿,收入帐下打理文书或者举荐出仕,甚至召其随军,未必能发挥得出皇甫忠的用处。
窦轨瞄了眼若有深思的李善,随口道:“都已经两天了,固原那边也没什么消息,只怕梁洛仁不会放归皇甫黎。”
“那就等着呗。”李善无所谓的说:“既然征召为县尉,那应该安全无虞,倒是梁师都此举,显然有意扎根原州。”
这是显而易见的,灵州、会州在箫关以北,人口不多,别说望族了,因为连年征战,就是乡间豪族都找不出几家,梁师都有意与大唐争雄,不可能放弃原州,那就不可能忽视原州第一世家皇甫氏。
崔信小声嘀咕了几句,李善偏头看了眼,心里暗骂这位岳父大人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啊,皇甫黎也不是个蠢人,但若不接受梁军的招揽,其祖母、母亲、妻子,除却皇甫忠之外的三个儿子都在身边,一旦梁军举刀,那皇甫一族嫡系差不多就全军覆没了,安定皇甫氏也算是被族诛了。
皇甫一族虽然源远流长,但名望不能与五姓七家相提并论,别说次一等的京兆杜氏、韦氏、河东薛氏等等,就连再次一等的天水赵氏都比其要高得多,梁师都是有下狠手的可能的。
换句话说,皇甫忠是以一人身染污名来保全全族,李善觉得他应该与皇甫忠有所联络或者默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