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了这话,张仲坚神色复杂,若没有何小董亲卫捣乱,说不定自己能看出点端倪,但现在……正如秦武通所言,军心已稳。
沉思片刻后,张仲坚轻声道:“告诉兄弟们,若无我事先告知,一律按营不动,若有变故,都靠向城东,守住城门。”
青年毫不迟疑的应下,心向想三哥这么些年在军中广有人脉,却从无动作,这是到了时候?
“放心吧。”张仲坚轻声道:“我不会拿兄弟们性命玩笑。”
“自然信得过三哥。”
张仲坚看着青年离去的背景,心向想大丈夫立于天地间,当拼个轰轰烈烈,求个富贵荣华!
如果清洗军中顺利,那无需多言,若是不顺利,自己也要保住邯郸王……张仲坚用力揉了揉眉心,他想去适才临行时候,邯郸王脸上那从容淡定的神色。
张仲坚有些怀疑自己的选择是否正确,或者说在怀疑自己是否放过了一条比李靖更粗的大腿……
就在这种情绪的驱动下,张仲坚对李善的任何要求几乎都是一口应下。
时间缓慢而不停歇的流逝,在秦武通、刘世让、薛万彻的共同监管下,粮草、军械、布匹、盐醋等等物资以最合适的方式分发下去。
用李善的话来说,坚持三公……公开、公正、公平。
在李善抵达马邑的第五天,亲卫登门递帖,遍邀马邑城内将校官员,以席多为首,郭子恒、牛斌、何流、卫鹏、杜士远,甚至连暗地里蠢蠢欲动的军中宿将何小董都到了。
酒过三巡,李善开门见山,“如今苑公已然入朝,留下近万大军盘踞于马邑……”
所有人都竖着耳朵仔细听着,这位一手摧毁苑君璋雄心壮志,使马邑转而投唐的郡王到底想干什么?
“其实简单的很,不过合则留,不合则去罢了。”
李善轻描淡写的说:“自春秋战国时期,雁门关、马邑一带就常年征战不休,乃至如今,战事已然持续了十多年,不提塞内,仅以马邑论,妻丧夫,父失子,小儿嗷嗷待付却弃之荒野……”
“太多年了,太多年了……”
“如今的马邑需要休养生息,需要恢复民力……”
“有人背地里责备苑公入朝以享富贵,却不知正是看穿了此点……苑公仍在,便难罢刀兵。”
窥见不少人不以为然,个别人脸上都流露出讥讽的笑容,李善轻描淡写的补充道:“外敌入侵,当奋起刀戈,护卫乡梓……”
“朔州、云州、代州、忻州,虽以雁门关为界,但难道不是一家人吗?”
话锋隐隐指向了突厥,郭子恒忍不住开口问道:“敢问殿下,自此之后,马邑当刀锋往北,以抗突厥?”
“突厥势大。”李善长长叹道:“近如梁师都、高开道、刘黑闼,远至窦建德、刘武周、王世充,无不俯首……”
“阿史那一族统草原数代,控弦百万,威慑中原……但如今中原一统,难道还要忍气吞声吗?”
“胡汉不两立,胡汉不两立!”
随着李善反复吟诵这句话,厅内不少将校脸色变了又变……这个时代,特别是在边塞之地,外族人或混血的情况非常的常见。
说的难听点,你李唐皇室一族也算不上正统的汉裔呢!
呃,甚至连说这句话的李善……尔朱一族是竭胡一族,也是鲜卑分支。
李善的视线落在了右手第一位的老者身上,“席公可知此胡?”
席多缓缓起身,“此胡非彼胡。”
“不错,霞市繁华如锦,往来杂乱,中外商贾汇集一堂,各族子弟均能安然出入。”李善长身而起,“不可两立之胡为何等人?”
“驱逐百姓,流离失所,肆意杀戮,血流成河,即使如今云州尚未来投,难道被杀戮的不是汉家儿女吗?”
有的人面色古怪,就知道你会将欲谷设拿出来说事,这可真是个顶好用的草包啊。
“正是欲谷设如此妄为,雁门关外土壤尽黑,孤方知胡汉不两立,方下定决心出塞一站!”
这几句话说完,厅内一片寂静,不少人侧头看去,只见重新坐回去的席多一边捋须一边微微颔首。
这是个简单的逻辑问题。
即使深恨李善,即使再如何想攻破雁门关,甚至即使当时大量云州民众因为苑君璋搜刮民间,被说动迁居代州……欲谷设也不应该驱赶百姓,肆意杀戮。
这种极端的做法只能证明一件事,虽然云州距离五原郡不远,又是刘武周、苑君璋这等依附突厥的军阀所据,事实上算是阿史那王族的子民……但事实上,他们在草原的社会地位并不会比一匹骏马来的高,是突厥贵人发泄怒气的工具。
因为朔州本身就位处雁门关以西,李善如果用什么中原安居,部落游牧以及从生活习惯、文化、风俗各个方面来解说……实际意义不大,效果也肯定很差。
因为马邑、云州这些年一直是半农耕半游牧的状态。
所以,李善从汉人在草原上的地位作为突破口。
在云州,无数汉人活的像条狗都不如,被人用皮鞭和马刀驱赶,在雁门关外哀嚎。
都是同类人,触景生情啊。
同样的道理,刘武周、苑君璋乃至西侧的梁师都,他们在突厥贵人眼里,有用处的时候还能丢几根骨头,没用处的时候,死的比普通汉人农奴还要快。
从某种角度上来说,李善是在问,你们是愿意做人,还是愿意做狗?
一时间无人开口,半响后,席多起身行了一礼,“舅家乃云州人氏,年前在雁门关外……若非殿下纵马出塞,大败突厥,几乎再无相见之日。”
“孤倒是不知晓……”
“在下妄度君子之腹,殿下自然不知。”席多叹道:“丈人来信,盛赞殿下之恩德。”
这是实情,席多的老丈人一家数十口人,如今被安置在忻州,得以授田,还得以授宅,只两个月,已经安顿下来了。
席多的舅家……李善脸上笑盈盈的,心里头在暗骂,保密工作倒是做得好,老子一点风声都没听到过。
又有几人相继出列,拜倒相谢……两个月前欲谷设竭力攻打雁门关,多少云州百姓死于非命,不少将校也为此愤愤。
“永康县公,诸位大都认识,即将赴任代州总管。”李善看火候差不多了,朗声道:“不论愿随永康县公,还是愿于代州、忻州出仕,再或入朝与芮国公悠游泉下,任尔择之。”
“永康县公,一时名将,出身陇西李氏丹阳房,虽与孤尚未蒙面,但神交已久,其侄儿即代县令,乃孤至交。”
“李药师啊……”席多感慨道:“当年陛下驻兵马邑,择骑士出击,以李药师为先锋,一击破敌,继而穷追猛打,终至大捷。”
对李靖在马邑的经过,李善还是挺感兴趣的,问了几句之后,笑道:“当时永康县公官居马邑郡丞,想必席公应该熟悉?”
“殿下说笑了,李药师名门子弟。”席多也笑了,“只是略略有些交往罢了。”
李善和席多聊了几句,下面众人神色不一,一直不吭声的刘世让扫了几眼过去,有人神情笃定,有人游移不定,还有人低着头一声不吭。
李善曲起手指敲了敲桌案,补上了最后一句话,“再或,任尔等北去五原郡。”
厅内静的一根针落地都听得见,别说其他人,就是席多、秦武通都一脸的瞠目结舌……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若是心不齐,纵然百万雄师,投鞭断流,也不过国破身死,为人所笑。
李善加重了语气,“许携亲卫,不许携军中士卒,自今夜起,城门不锁,斥候不出,任尔北上。”
“后日清晨,孤与此地复设宴,以玉壶春相迎,还请诸位勿要让孤失望。”
话说的很清楚了,你们要么北上投突厥……当然了,不准携带士卒,只许带上亲卫,就这么去五原郡,能有什么地位那就难说了,除非突厥非要再捧出一个苑君璋来。
要么就后天早上来这儿报道……你们选吧。
扫了眼众人的神色,李善挥手笑道:“尽可放心择之。”
“孤有信心,不会所有人都北上五原郡。”
“只要不强携士卒……”
“若是孤出尔反尔,背信弃义,遣派人手追杀,即使陛下不责,芮国公不恨……只怕兔死狐悲,不等突厥大举来犯,马邑已然军心不稳,频频生乱,摇摇欲坠了。”
厅内的气氛略微松快一些,但依旧凝重,这次李善公然将事情摆在了明面上。
经过这几日,军心东向已经是毫无疑问,但选择哪一条路,却决定着自己以及家族日后的命运。
牛斌试探问:“殿下,若是入塞去代州、忻州……”
李善似笑非笑,“难道你还没选好?”
这几日,李善麾下的亲卫,基本上都收到过邀约……城西那几家酒楼,每天都能看到他们的身影。
关于交易的条件,李善早就放出去了。
第五百四十四章 夜谋
夜色深深,七八支烛火将不大的屋子照射的亮堂堂的,八九个将校以屋子正中的小榻为分界线,将屋子塞的满满当当。
席多跪坐在小榻上,双目低垂,耳朵却竖起,细细听着身边众人的议论声。
何流身为苑君璋的妹夫,想着在朝中谋个官职,却遭到卫鹏的大加嘲讽……如今芮国公也不过闲置,难道你还能得重用?
苑君璋亲卫出身的牛斌有意迁职代州,但又怕捞不到什么好位置,留在马邑的话,又恐惧突厥的大举来犯。
其他诸将也犹豫不决,席多在心里感慨,这位青年郡王的手段……与之前逼降苑公的手段如出一辙。
苑公看似是被郁射设之死逼得,无奈而投唐,实际上之前已经被李怀仁逼到死角处。
就像这几日一般,通过很可能是自导自演的一出戏,说不上尽揽军心,但如此春风化雨的手段,已经事实上瓦解了将校率本部人马投奔突厥的可能性。
不携带兵马,突厥就不会重视,但携带兵马,不说李善会有什么样的反应,如牛斌,何流都难以弹压士卒。
所以,晚宴之后,绝大部分将校都摸到了席多这儿,尽论日后前程,大谈前路,却不谈抉择。
因为没有抉择。
不说其他的,没有代州输送粮草,刚刚过去的这个冬天会死多少人?
难道正在内乱的突厥会帮忙?
如果没有意外,应该是全军攻打雁门关……攻破代州自然最好,如果不能,也要借唐军的长矛多死些人,尽可能的熬过这个寒冬。
“席公?”何流小心翼翼的问了句,他觉得席多可能睡着了。
“呃……”席多呢喃了几句含糊不清的言语,转头四顾道:“何小董呢?”
牛斌诧异的转头四顾,“何小董?”
自从几年前苑君璋冒出头后,何小董虽在军中亦有旧部,但却深居简出,向来不参与类似的事。
何流却反应过来了,视线在对面几个寡言少语的将领中扫了扫,杜士远还在,郭子恒也在,但还有几个和自己这边走的不近的将领没有来……关键是他们都是何小董多年前的旧部。
何流想说些什么,但席多抢在了前面,浑浊的视线落在了杜士远身上,“士远欲何行?”
杜士远脸色苍白,好半天才低声道:“难道他容得下某?”
“你若欲北行,必然无恙。”席多缓缓道:“邯郸王为不使军中生乱,必然不会追杀。”
“留在马邑亦无妨……为了马邑,邯郸王百般心思,千番思虑,日后若突厥大举来犯,唐军不会坐视。”
杜士远神情游移不定,都是刀口舔血活下来的,谁会将性命寄托在这些虚无缥缈的诺言上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