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射设和李善两人最是正常,浅酌慢饮,时不时吃上几口菜……郁射设用起筷子也很是熟练。
“孝政先回去吧。”李善对亲自斟酒的苑孝政说:“此次带回来的两本诗集,多多诵读。”
“是。”苑孝政放下酒坛,后退几步,行了一礼才退下。
郁射设心里有些不安,苑君璋的儿子居然拜李善为师……还好我昨晚住在城外,不过今日入城是不是有点冒险?
“没想到怀仁以诗才扬名。”郁射设眯着眼问:“在下久慕汉学……”
李善正色道:“他日摸末兄可打探一二,若有机缘,关内尽可相询……世人皆言,皇都之中,无人可出其右。”
郁射设眨了眨绿豆大小的眼睛,勉强笑道:“怀仁真是文武双全。”
“摸末兄客气了。”李善笑道:“不过小弟所学的确驳杂,亦长于医道。”
“医道?”
“难道苑君璋那厮没告诉你?”李善诧异道:“平阳公主去岁伤重,拖延至今年二月,积重难返,病入骨髓,便是在下妙手回春……”
“噢噢噢……”郁射设差不多明白了,之前苑君璋说李善被唐皇视为子侄,又与平阳公主姐弟相称,应该就是这个缘故了。
崔信冷哼了声,他就是看不惯李善那般模样……哎,也不知道昨晚谁在营门外苦苦守候,真是傲娇啊!
李善侧头瞥了眼,“玉壶春颇烈,崔舍人可要歇息片刻?”
这是要赶我走啊……崔信咬咬牙,起身甩袖而去。
“此人乃圣人近臣。”李善端起酒坛斟酒,笑道:“你我三人叙事……”
郁射设看了眼崔信的背影,“若是唐皇近臣……”
咱们两人讨论结盟事,实际上背后是突利可汗与唐皇结盟,为什么要将他赶走?
李善长长叹了口气,“昨夜听摸末兄尽叙草原诸事,颉利可汗势大残暴,时常压逼,突利可汗只勉力支撑……”
结社率牢骚道:“咄苾继位之前,麾下部落尚不如郁射设,也就比某略多……”
听了片刻,李善不由在心里盘算,郁射设是处罗可汗的三子,处罗可汗病逝之后,手中的部落分为了三部分,分别由长子奥射设、次子阿史那社尔、三子郁射设接手,其中郁射设身为幼子,按照草原风俗,分的是最多的。
但很快先是奥射设暴毙而亡,部落被颉利可汗吞并,在这种情况下,阿史那社尔选择了投靠,而郁射设选择了依附突利可汗。
之后几年,郁射设不停的被派遣到梁师都、刘武周、苑君璋处为监军,留在草原的部落被颉利可汗渐渐侵蚀,直到此次突利可汗回到五原郡。
可以说,郁射设不管是手中的势力还是身为处罗可汗幼子的身份,都导致他成为突利可汗的左膀右臂,分量相当不轻。
这方面的事,郁射设也不避讳,事实上这些正是突利可汗与唐皇结盟的基础。
详细说了一遍,还拿了两件事举例,郁射设才问:“怀仁问此事是……”
“草原内斗,长安城内也好不到哪儿去!”李善叹息一声,“想必摸末兄也知秦王……”
郁射设也叹了口气,“自然知晓秦王威名。”
去年颉利可汗攻伐河东,郁射设随军出征,李世民出兵河东道,其实那一战李世民没有亲自上阵。
但与其他突厥将领不同,当年郁射设监军刘武周,率两千骑兵随其攻下了大半个河东道,结果柏壁一战,李世民静若处子动若脱兔,守若磐石,攻如霹雳。
最让郁射设印象深刻的是柏壁一战,刘武周败北,李世民乘胜追击,三日四夜不下马,终获全胜,刘武周不得不逃亡草原。
再之后,秦王扫荡中原,平定河北,诸般战绩也让远在朔州、草原的突厥人隐隐忌惮。
郁射设试探问:“太子……”
“秦王功高盖世,太子难以自保,京中夺嫡惨烈。”李善苦笑道:“这位崔舍人出身清河崔氏,但在下也不知其底细,有的事还是要避开的好。”
一旁的结社率突然问:“那你是何方?”
“在下科举入仕。”李善坦然直言,“非是夸口,在下擅医道、善识人,诗才一时无二,通经史,晓军事,亦有谋略,太子、秦王数度怀柔。”
“但卷入夺嫡之争,他日只怕有不忍言之事……正惶恐之时,恰巧平阳公主重病……”
“噢噢。”郁射设笑道:“怀仁倒是好运道。”
李善感慨的点头,“确实如此,得陛下青眼,实是幸事,但秦王、太子……”
“所以,这才外放来了代县。”
郁射设啧啧两声,大起同感,李善是主动的,自己是被动的,但都是因为国中内斗,被放逐边境。
这两年李唐、突厥之间少有往来,又商路断绝,郁射设有意与李唐结盟,对李唐内部的消息自然是有需求的,当即详细询问。
李善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恨不得全都倒出来……这也是他为什么将崔信赶走的原因,这位老丈人如果在场,估摸着是看不下去的。
“之前孝政赴长安,在下还特地嘱咐,既为我徒,那就不能随意接受东宫、秦王府相邀。”
“哎,你我两国,日子都不好过啊!”
“可不是。”李善端起酒盏一饮而尽,“此次回程,诸事当密报陛下,请其定夺。”
顿了顿,李善笑道:“放心便是,在下有密奏之权,再不济平阳公主最得圣人宠爱。”
郁射设点点头,“但诸般事,还需商议。”
“大略定下,有的事还需日后细议。”李善苦笑道:“不过明年,在下可能要迁职……”
“嗯?”
“欲谷设恨我入骨,若知晓某在雁门,必然来犯。”李善摇摇头,“还是跑远点的好。”
郁射设大笑点头,“若是知你在马邑,必然即刻领兵而来。”
李善斟酒的手僵了僵,“摸末兄,他不会知晓某在马邑吧?”
“遣人回五原郡,只提及唐皇遣派使者招抚苑君璋。”郁射设解释了句,“怀仁昨晚那句话说的对……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
李善咧嘴一笑,“不仅如此,此番与摸末兄初遇,有一见如故之感。”
“在下亦有此感。”郁射设腮帮子都一鼓一鼓的,可能觉得有点恶心,立即将话题扯开,“既然如此,那诸般事还需商议,比如如今朔州……”
李善揉了揉眉心,“其实前日在下已经遣人回雁门,输粮草来马邑,今日或明日就应该到了……总不能真让人饿死吧。”
郁射设大为惊诧,“足下不愧怀仁之名。”
李善一点都不客气的承受下来……一批粮草真的无所谓,其实现在代州粮草很是充盈,而且苑君璋麾下近万大军,也不是这一批粮草就能满足的。
其他的不说,至少姿态是摆出来了……苑君璋你睁大了狗眼看看清楚,虽然你无法投唐,但马邑如此惨状,军中粮草不济,突厥不肯管,也管不了。
肯管,也能管的只有李唐,只有我李怀仁。
第四百二十章 一见如故(七)
“别喝了,别喝了。”
李善将结社率的酒盏抢过来倒扣在案上,没好气的说:“现在谈正事,剩下那坛酒让你带回去。”
“实在不行,代州输马邑粮草,某让人多带些酒来。”
结社率打了个酒嗝,“一言为定!”
一旁的郁射设笑着说:“实在没想到,此次在马邑,能遇见怀仁这等……”
郁射设一时间找不到什么适合的词汇来形容,这些年来李唐往突厥的使者,或被俘的将校他也见过不少,大都曲意顺从,如今的太常卿郑元璹、左骁卫大将军长孙顺德就是如此,前者还曾一度试图劝降刘世让,被骂的狗血淋头。
而眼前这个青年,心思缜密,背景不凡,手段了得,突遇变故,却镇定自若,不折不挠……而且还如此自来熟。
李善笑吟吟道:“正所谓,倾盖如故,白头如新。”
郁射设勉强笑了笑,心想这厮还有个强处……脸皮好厚。
之后三人开始商量结盟事宜,因为身后的突利可汗、李渊没有明确的表示,郁射设和李善只可能商量出个大概的意向,以及约定日后的联络方式。
但再接下来,争论开始渐渐激烈起来,李善为了代州,郁射设为了马邑,都希望能从对方的手中获得什么好处……大事咱们做不了主,但这等小事还是在自己手中的。
“这就不讲理了!”李善虽然还是和颜悦色,但言语不再退让,“贵方与圣人结盟,各等消息联络,都要仰仗这条商路。”
“摸末兄理应知晓,小弟为重振商路,费了多少心思……那刘世让为此都和小弟翻了脸!”
“摸末兄居然还要来割一块肉?”
“我等又不是苑君璋!”结社率嗤笑道:“若无好处,他日可汗详查,突利可汗如何能维护商路?”
郁射设劝道:“商路得利颇多,只是略为便宜些许而已。”
李善迟疑了下,“其他部落呢?”
“自然原价,加价亦无妨。”
李善在心里嘀咕,郁射设这厮倒有些手腕,不要求自己贩卖铁器,但却希望成为这条商路上大部分商队终点,云州的主要渠道商。
只探问了两句,其他的还听不出什么,但郁射设定然将货物分成两块,一块儿是以低于市场价的价格售给依附自己、结社率、突利可汗的部落,另一块是以原价面向其他人,甚至还会高价售给依附颉利可汗的部落。
在心里盘算良久,李善苦笑道:“摸末兄,这条商路,河东望族分润颇多,这一块……只怕要小弟一人承担。”
李善递去个你懂的眼神……显然是在说,你总得补偿我一点什么吧。
“李唐不缺马,却缺良驹。”郁射设笑道:“怀仁这几个月从云州、朔州甚至草原贩卖至少五千匹良驹入关,好处难道还不够多吗?”
“五千匹?”李善轻轻一拍桌案,“摸末兄可知,五千战马是何等分量?”
“若真有五千战马,小弟早就回京升职了,何至于还在边塞?!”
结社率突然插嘴道:“你不是说,因太子、秦王夺嫡才出京的吗?”
“呃……”李善被这话堵的胸闷,瞪了眼回去,“那还不能换个富庶之地任职?”
“顶多只有千余良驹,而且其中大半都是河东望族的商队运回来的,小弟还需要花钱采买……若不是扼守雁门关,他们早就把小弟撇开了!”
郁射设倒也知道河东望族的影响力,想了想说:“如此罢,在下请突利可汗出面,尽力维护商路。”
“怀仁可遣派亲信领商队出关,在下明年当久驻云州,许良驹交易。”
李善眼珠子转了转,装模作样了会儿才点头应下……如果良驹交易不过河东望族那一道手,成本将大大降低,自己的亲卫是不可能去云州的,但那些已经被自己驯服的代县势族正好派的上用场。
“对了,还有一事。”郁射设收敛脸上笑容,“还请怀仁高抬贵手,不再迁移人口。”
看李善神色犹豫,郁射设断然道:“若不许,此前所议,皆作罢。”
郁射设不是个傻子,他从头到尾历经了高满政叛逃,两次马邑大战,之后又驻扎云州,对如今朔州、云州的局势了然于心……苑君璋这次是被李善用种种手段逼迫投唐的。
如果这种局势不发生改变,说不定哪一天苑君璋又要被逼着投唐……说得再简单一点,李善如果继续迁移人口,苑君璋是撑不住的。
“突利可汗难道也有入主中原之意?”李善似笑非笑道:“朔州、云州本是汉地……”
郁射设摇头道:“在下数度驻军刘武周、苑君璋,若他日苑君璋投唐,必遭可汗斥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