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声轻微的异响,李善低头看去,白色的东西不知什么时候趴在自己的鞋面上,弯下腰一看,是一只小奶狗,哼哼唧唧,爪子勾着李善的裤子努力往上攀爬。
这时候,月亮悄悄从乌云后探出头,皎洁的月光洒在雁门关上,李善脚尖挑了挑,弯腰将小狗抱在怀中。
小奶狗刚开始还要挣扎,李善还没用力,小狗突然哆嗦了下,不敢再动了。
一旁的王君昊好笑道:“郎君身上杀气颇重呢。”
李善嘿嘿一笑,右手捏着小狗的后颈,左手在下巴上挠了几下,小狗奶声奶气的往李善怀里钻去。
记得前世家里也有这么一只狗,小学时候爷爷从邻村讨来的,特别可爱……可惜上了初中,小狗长成了大狗,再也不可爱了。
心情稍微好了点,李善起身抱着小狗往回走,低声吩咐,“明日刘世让应该抵雁门,上下诸事,一概不管,虽雁门隶属代县,但向来为河东重镇要卡,代县无权辖制。”
让你们掰扯去吧,老子不管了!
但李善想不管可没那么简单,才睡了两个多时辰,就被叫了起来……天刚蒙蒙亮,刘世让就抵达雁门,来援的唐军已经接管雁门上下。
睡眼朦胧的李善还没走进屋内,就觉得气氛几乎凝滞,李高迁身边不多的十几个亲卫腰间长刀半出鞘,对面的几十个刘世让的亲卫冷笑不屑,不远处还有一伙人笑着正在看热闹。
“李郎君到了。”刘世让的亲卫让开一条路。
李善面无表情的走进屋内,第一眼看见的是一个双膝跪地的中年将领,肤色黝黑,身量极高,但并不强壮,像是根长竹竿似的。
李善认得这人,是朔州总管高满政麾下大将曹船佗。
此人早年是刘世让的部将,后来苑君璋、高满政攻代州,曹船佗举城而降,归属高满政麾下。
去年高满政举朔州投唐,曹船佗摇身一变再次成了唐将……这应该是从马邑逃出来求援的吧?
“哈哈哈,怀仁来了。”坐在上首的襄邑王李神符起身,大步走过来,亲热的握着李善的双手,“夜赴雁门,保河东门户不失,此番大功本王必要禀明朝中。”
“襄邑王过誉了。”
“绝非过誉。”李神符正色道:“突厥骑兵进逼雁门,怀仁胆略无双,力主出战,挫敌锐气,难怪得陛下青眼。”
李善脸上的表情……一笑跟哭似的,他哪里听不出来,李神符这是借自己往刘世让脸上摔耳光呢。
果然,还坐在那儿的刘世让脸色铁青,李高迁大败,马邑难保,这意味着自己起复以来所得到的全都在一夜之间消逝。
能怪谁呢?
怪和自己互相饱以老拳的李神符?
怪奉自己军令出兵的李高迁?
还是去怪前日急奔崞县送信的李怀仁?
总不能怪自己吧?
嗯,倒是可以怪突厥……无声无息了将近两个月,居然在十月份突然大举出兵,颉利可汗的脑子是进水了吗?
不过,现在刘世让还没这心情,跪在面前的曹船佗,坐在下首的李高迁正在逼宫呢。
“纵使突厥来犯,也必要保马邑不失!”李高迁厉声道:“某愿领兵出塞……”
刘世让嗤笑道:“再度弃军先逃,下次你可未必能逃得一命!”
李高迁猛地一拍桌案,“朔州总管遣派部将求援,难道宜阳县侯要坐视不管?!”
李神符笑吟吟道:“突厥南寇,徒以马邑为其中路耳。”
刘世让的脸色更难看了,这句话是他当日面禀李渊亲口所说的……突厥南寇,借道马邑,这是安定河东的根本之策。
如今马邑遭围,你刘世让难道不肯出兵?
刘世让冷笑道:“襄邑王若有意,可引兵出塞。”
李神符大笑道:“难道不是宜阳县侯得圣人授意经略马邑?”
“本王任并州总管,可不是代州总管!”
两句话像两记耳光扇在刘世让脸上,从权责来说,救援马邑是刘世让的责任,和李神符是不相干的。
李神符后一句话刻意提到代州总管,那是赤裸裸的嘲讽刘世让……突厥大举来犯,马邑丢了,即使复设代州总管府,也轮不到你了。
站在一旁看热闹的李善大是无聊,他当然看得懂局势,李高迁力主出兵救援马邑……弃军先逃,必然问责,若能保住马邑,他才能免除爵罢官的下场。
但数万突厥并苑君璋所部围困马邑,刘世让只要脑子不进水,就不会出兵,马邑如今已经是孤城了,苑君璋全力攻城,周边突厥大军虎视眈眈,出兵这是送羊入虎口。
更何况,雁门守军几乎都被李高迁葬送了,若要出兵,只能是刘世让领麾下出塞……到那时候,雁门这边必然是李神符接手。
若是刘世让战事不利,李神符会伸出援手吗?
高满政让部将曹船佗求援,刘世让都不肯见,还是李神符、李高迁带着曹船佗闯进来的……明晃晃的意思摆在这儿了,马邑求援,刘世让顿足不前。
这个锅,李高迁要逼着刘世让一起背,李神符恨不得让刘世让一个人背,为此还特地将李善从被窝里叫起来。
李神符侧头看了眼李善,“马邑求援,怀仁以为,应当出兵吗?”
睡眼朦胧的李善回复了个大大的哈欠……论耍赖皮,我也是把好手呢。
第三百八十一章 长安
自从马邑大捷的战报传至长安之后,朝中维系了一个多月的平静……当然了,主要是因为秦王一脉、东宫一脉都安静了下来,这其中有各有缘由。
暗中遣派精锐甲士藏于坊间,甚至闹出“攻打”宫门这等破事,朝中上下都知道幕后主使是谁,但明面上,只能是燕郡王罗艺来背这个锅。
为此,罗艺遭到圣人李渊的严加训斥,罢左翊卫大将军,以左翊卫将军充之,太子李建成闭关读书,暂时被削去参理朝政之权。
但与此同时,朱雀门一事中不慎漏出马脚的秦王李世民也没捞到什么好处,将三百甲士诱至朱雀门的天策府的左二副护军侯君集被丢到了陕东道,天策府马军总管张士贵被罢官除职。
总而言之,狗咬狗,一嘴毛……谁都没捞到什么好处。
所以,现在陪在李渊身边的主要是齐王李元吉。
“三姐,这是谁的信?”
平阳公主瞥了眼李元吉,眉头一皱,“听闻前日你出城打猎,踏伤路人?”
李元吉哼了声不再问了,却探长脖子望向父亲李渊手中的那封信。
“召二郎来见,还有裴监等宰辅……”李渊顿了顿,似乎有些犹豫。
李元吉小声道:“父亲,昨日孩儿去东宫,大哥颇为憔悴……”
李渊哼了声,“召太子。”
宫人奉命而去,平阳公主面无表情的从李渊手里收回那封信,小心的放入怀中,“军国大事,女儿暂且告退。”
“平阳……”李渊叹了口气,“正如怀仁自言,深山巨木,大器之才,但若无刀斧劈砍以修其直,无匠人研磨上漆以保其质,何以为栋梁?”
“为父亦知怀仁之难,但若无历练,他日何以重用?”
“为父亦知你所想,但高爵厚禄,逍遥度日,非怀仁所望。”
转身离开两仪殿,平阳公主也叹了口气,的确如此,李善那厮虽然年少,却是个能折腾的,在哪儿都安分不下来……去了代州满打满算还没超过两个月,却陷入李神符、刘世让这个漩涡中。
“父亲……”李元吉小心翼翼问:“是李善来信?”
李渊点点头,“明岁或后年,裴弘大年迈,侍中出缺,这两年四郎需勉力视政。”
欣喜在李元吉脸上一闪而过,“孩儿谨遵父亲之令。”
不仅仅是因为明年后年自己就能出任门下高官官侍中,名列宰辅,更是因为今日父亲召集太子、秦王以及诸多宰辅,父亲并没有让自己离开。
换句话说,李渊召集皇子重臣议事,从现在开始,齐王李元吉也能出现在两仪殿了。
最先抵达的秦王李世民,之后是在太极宫外办公的诸位宰辅,太子李建成是最后到的,李渊打量了几眼,的确颇有憔悴之色。
李渊略略将事情说了一遍,叹道:“苑君璋复攻马邑,得数万突厥之助,偏偏李神符、刘世让纠缠不清。”
裴寂回头看了眼堂兄裴世矩,“已然十月,突厥还能大举南犯?”
“曾有先例,但少之又少。”裴世矩摇头道:“北地多在十月中下旬天降大雪,气候寒冷,突厥部落需寻水草丰盛之地度冬,若是久攻马邑不下,只怕人心涣散。”
李世民是心中有数的,昨天下午就得到凌敬详细的禀报,知道问题的关键不在于突厥是不是真的会南犯,而是在于适才李渊之叹……刘世让、李神符之争。
去年山东战事,李渊任命李道玄为河北道行军总管,让与李道玄颇有间隙的东宫嫡系史万宝担任副手……这一次也差不多,李神符任名义上管辖河东道的并州总管,但刘世让却拿到了经略马邑的权力,两者之间并没有明显的上下之分。
李渊实在心烦的很,江南战事胶着,一时间没什么进展,苑君璋引突厥再次攻朔州,李怀仁急奔报信,而刘世让居然还在和李神符扯淡!
和其他人不同,李渊很确定李善情报的准确性,因为李善在信中只提了两件事,其一是刘世让、李神符之争,其二是点出了苑孝政这个人。
将信粗略的看了一遍,李渊很快发现了问题所在,河东局势,权责不明,刘世让、李神符互相敌视,这里面有私人恩怨,但也有权位之争……特别是高满政投唐之后,朝中频繁提议复设代州总管府。
代州总管是能与并州总管并驾齐驱的,李神符绝不希望看到刘世让上位……所以才有了此次之争。
所以,李善这封信的意思就一个,需要确定一个主事人……这也是如今还在雁门的李善要装糊涂耍赖皮的根源,谁知道李渊会选谁?
沉默了片刻后,李渊的视线在众人脸上一一扫过,“河东战事,何人总理?”
殿内众人,有人将视线投向了李世民,毕竟军事上秦王向来当仁不让,也有人看向了裴世矩,对抗突厥,这位资历最深,又有选曹之能。
李世民的眼角余光瞥了瞥对面的太子,挺直身躯,拱手正色道:“数万突厥南下,刘世让奉父亲之令经略马邑,理应由其主持。”
“父亲所询河东战事,非仅马邑一地。”太子李建成摇头道:“襄邑王叔去岁八月,于汾水、沙河两败突厥,生擒乙利达官,缴获颉利可汗所乘战马与铠甲,进献报捷。”
将太子、秦王都叫来,不管议什么事,都这模样,大家都心知肚明,李渊更是无语,转头看向了裴世矩,“弘大?”
裴世矩笑着说:“虽刘世让得陛下授意经略马邑,但并州总管理应总理河东战事,如若陛下另有所选,可加河东道行军总管一职。”
殿内好几位都在腹诽,这老狐狸倒是会一推三五六……并州总管向来是河东第一人,而李唐建国以来,行军总管当方面之责,非皇族不可任之,李孝恭、李世民、李建成、李瑗、李道玄都曾经担任过此职。
裴世矩只是顺水推舟,并不表达自己的意见……偏偏还给出了个可行性很高的建议。
“河东道行军总管?”李渊喃喃低语几声,如果另设行军总管,倒是能压得住李神符、刘世让。
李世民咳嗽两声,“父亲,若马邑失陷,或许突厥转功雁门,孩儿愿坐镇河东。”
“襄邑王叔骁勇善战,何许二弟亲自坐镇?”
李世民似笑非笑的看向李建成,“难道大兄又有意亲征?”
听到这个“又”字,李建成的脸都僵了,打人不打脸好不好?!
更别说,让我去面对可能的数万突厥大军,老二,你够狠的啊!
尴尬的氛围中,李渊暗骂了几句,都是不省油的灯,二郎这是旧事重提,这指的不仅是去年太子自请亲征山东一事,更是指前些时日太子有意迁都避让突厥一事……你没有迁都的想法,那就去面对突厥吧!
李渊更恨大郎看事不明,用脚后跟都想得到……这都十月份了,突厥攻陷马邑之后,转攻雁门的可能性并不大,除非刘世让、李神符守不住雁门,太子亲征才可能碰到突厥。
这时候,裴世矩突然开口,“陛下,何人探知数万突厥随苑君璋南下……刘世让经略马邑,理应时时探查,他都不知……”
“是怀仁。”李渊嘿了声,“颉利可汗之子欲谷设,处罗可汗三子郁射设分领大军南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