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宅子杂乱,还需布置,略为等一等吧。”朱氏瞄了眼早就吩咐完事就是不肯出门的儿子。
这句话一出,大伙儿都放心了,就是小蛮嘟着嘴扯着李善的衣袖。
“乖,乖点。”
“再不乖,要揍你屁股了!”
“好了,别生气,以后好好相处……”
李善心想,就你们两这小身板……八成以后还要携手对战,是同盟啊,现在闹什么小性子!
临出门前,李善轻声道:“凌伯,德谋兄你是早认识了的,这位是孝卿兄。”
“王仁表拜见凌先生。”王仁表上前施礼,“久闻先生大名,如雷贯耳。”
“王……”凌敬迟疑了下。
一旁的李楷点头道:“孝卿兄乃太原王氏祁县子弟。”
“太原王……”凌敬瞥了眼李善。
来长安的途中,凌敬曾经和李善讨论过门阀,他敏锐的察觉到李善对门阀有着明确的排斥……最典型的例子就是,坚持斩杀崔帛。
即使不将这件事算进去,之前对崔昊的不客气,对崔信联姻一事的不上心,都证明了李善对门阀的排斥。
之前有李楷这位陇西李氏子弟,还能解释为意气相投,但刚刚回长安,就有太原王氏子弟登门造访,显然交情很不一般。
“凌伯还是第一次入关中,对长安颇为陌生,还请德谋兄、孝卿兄……”李善转头看着苏定方,“苏兄不如也听听?”
凌敬微微点头,立即判断出李善和李楷、王仁表的关系非同一般,因为他一直在惦记这件事……李善曾经说过,待回长安后,必会吐露身世。
其实凌敬最早迟疑要不要迁居长安,主要就是为此……不过看起来问题并不大,至少有外人知晓。
诸人正要出门,突然猛烈的咳嗽声传来,凌敬回头看了眼,眉头一皱,“此人可堪信任?”
李善慢条斯理的说:“先生此次山东一行,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噢噢,先生劝得程名振、齐善行出兵,亦属有功。”
“但今日所言,虽非大事,但如若入耳,就再也下不来这条贼船了。”
马周嗤笑道:“为师倒要听听你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毕竟李楷、王仁表在一旁,李善腮帮子抖了抖……忍了,等没外人在,看我怎么收拾你。
那边凌敬已经不耐烦的出了门,李善看马周跟了上去,笑了笑没再说什么。
马周,寒门子弟出身,虽是被强行请到朱家沟授经义,但此次山东一行,同甘共苦,也没掉链子,劝程名振、齐善行出兵立功。
而且马周与清河崔氏有隙,与太子千牛崔昊更是有仇,勉强也算可靠……毕竟自己的身世,并不是不可告人的机密。
李善整理衣着,神色肃穆,集合亲卫,缓步出门,一家家拜祭。
朱氏看着儿子出门,她记得在随军之前,儿子对身边随从颇为和善,说句难听点的,是没大没小,不分尊卑。
但如今,亲卫列队,整齐肃然,尊卑立分,即使几个身形不便的,也勉力保持。
这一方面得益于苏定方亲领亲卫队后的管束,也因为之前李善遇大虫一事的教训,即使在村中,亲卫亦不敢离开。
朱八、赵大等几个亲卫身形不便,那是因为今天回来村子,就被朱玮叫到晒谷场去打了十板子,就是因为之前大虫一事……范十一初来乍到,倒是逃过这一顿。
另一方面得益于李善在山东的所作所为,筹谋定计也就罢了,但夜袭大营,李善虽未上阵,但也随军而出,馆陶城外,李善在万军阵前,说退突厥大军,如何不让人心折。
再到之后李善设伤兵营,亲卫无不俯首帖耳。
一家家走过,李善看到了垂泪的父母,嚎啕大哭的儿女,强忍悲痛的兄弟姐妹,虽然有远超过这个时代标准的抚恤,虽然李善亲自拜祭……但对于一个失去亲人的家庭来说,那些补偿总显得苍白无力。
面对这一切,身后的亲卫不少都垂泪,毕竟都是从小玩到大的同族兄弟,李善想努力挤出几滴眼泪……哪怕是鳄鱼的眼泪,可惜大部分医生都失去了这个功能。
至少在面对死者家属的时候。
虽然挤不出眼泪,但李善也心里黯然,人心都是肉长的,五个青壮充当护卫,护佑自己冒险北上山东,以至于客死他乡,连尸骨都葬于河北。
忙的手忙脚乱的朱玮看到黯然神伤的这伙人,上来拍了拍李善的肩膀,“上得战场,命就不是自己的了。”
“石头和赵大都说了,你屡屡护住大伙儿,后来还刻意让他们照料伤员,不用上阵厮杀……足矣足矣。”
李善苦笑两声,“做的再多……还是如此,七伯,这五家,日后多多照料。”
“放心就是。”朱玮轻声说:“诸家都添了田地,家中也不止一个男丁,抚恤又丰厚,日子不难熬。”
“添的田地都是要缴税赋的,李家一力承担。”李善想了想,“十年为限。”
“不可!”朱玮压低声音,“几个月前就有数百难民未离去,定居此地,此次又来了两百余人,其中好些都是投入门下,若成惯例,他日如何承担的起?”
李善摇摇头,“不碍事,适才问过德谋兄,东山酒楼利润丰厚,再开财源,养活不难。”
在李善的思路中,以田地养人,那实在太亏欠自己穿越者的身份了,而且对于那五家人来说,自己掉几滴眼泪,还不如自己多给些实惠来的合适。
朱玮不禁感慨,石头曾言,大郎仁义之名遍传山东,果然如此。
第一百九十九章 未来的路
已近黄昏,村子晒谷场上摆满了酒席,桌子板凳都是从各家各户搬来的,碗筷、菜肴也都是凑齐的,场面红火的很,村中老人和新来的住户混坐着,七嘴八舌好不热闹。
原本朱家沟只有三百户人家,几个月前一批难民定居,如今又是两百多人来投,算算已经是近五百户人家了,这样的庄子都够得上称镇了。
晒谷场那边热闹,李家宅院这边虽然只有两桌,但也不寂寞,特别是抬出两坛好酒之后。
朱玮年老成精,又是关中老人,趁着前几个月的乱况在泾河对岸买下一大片田地,关中府兵制分的田是不能买卖的,但不是所有的田地都不能买卖。
庄子越来越火红,朱玮多喝了几杯,很快熏熏然,拉着才过来的李善,“大郎,待得明年科举入仕,再立功,若得爵位,干脆就将庄子收入门下……”
一旁的王仁表板着手指数了数,“县公食一千五百户,县侯食千户,县伯食七百户,县子食五百户。”
“但本朝实授极少,国公实授也不过七八百户……五百户,怕至少要个郡公呢。”
李楷笑道:“孝卿兄怕是忘了,朱家沟如今名义上还寄在东山寺名下。”
“不错,不错。”朱玮大力点头,“几个月前那批难民倒是登记上册落了籍,但现在这批未必……”
李楷笑着附和了几句,朱家沟在长安县衙籍贯文书上是不存在的,如果苏定方一批人也不逻辑,那名义上朱家沟只有几十户,如果李善捞个县子,说不定就能成。
可惜此次抵定山东,李善未投入秦王府,欲科举入仕,不过即使投入秦王府,有东宫制衡,也难得爵位。
更何况,清河县一事已然传遍长安,多有官员上书……想到这,李楷转头低声道:“怀仁,我等先回城,明日黄昏在东山酒楼设宴,为你接风洗尘。”
顿了顿,李楷补充道:“长孙冲、房遗直、高履行、杜荷都在。”
李善怔了怔,欲起身行礼相谢,却被李楷一把拉下。
“你我之间,无需客套。”李楷温和一笑,起身向隔壁的朱氏拜别,又和苏定方打了个招呼,才和王仁表离去。
李善微微叹了口气,李楷这样的人……并不是没有心机,但如此性情,说得好听是所有人都想要的良友,说的难听点……有点傻。
王仁表之前坦然直言,多有人在长安中诋毁李善……大家都不傻,就像崔信的妻子张氏所说,没有哪个世家子弟会干这种蠢事。
李善必不是出身世家,偏偏此次立下大功,有些看李善不顺眼的开始放出种种风声……毕竟李善明面上和秦王府走得近,而且又得罪了东宫太子……至少在很多人看来是这样。
王仁表之所以今日坦然直言……主要是他察觉到了,放出风声的那些人中,有王仁佑。
在长乐坡那次被打的头破血流,之后王仁佑又在秦王府子弟那边吃了好几次亏,之前李善扬名,差点被气炸了,现在逮到机会拼命往李善身上泼脏水。
甚至坊间隐隐传闻,李善出身寒门,最恨世家子……这也是王仁表、李楷两位世家子今日特地来朱家沟的原因。
李善忍不住想,只怕放出风声的不仅仅是王仁佑……李德武应该也使了不小的力气,后一种传闻,更可能是李德武放出去的。
所以,李楷邀约,其间好意,李善自然知晓,想想就知道了,明日为自己接风洗尘的,没有更熟悉的程处默、尉迟宝琳,而是房遗直、长孙冲、杜荷、高履行。
为什么?
前两人都是出身寒门,程咬金的祖辈曾经出仕,但到他那一代已经沦为寒门了。
后四人都是世家出身,长孙冲出身洛阳霹雳堂,高履行是北齐宗室之后,杜荷出身京兆杜氏,房遗直出身清河房氏。
李善虽然对门阀世家排斥,但这种排斥局限在面对这个集团,倒并不避讳和世家子的交往……说到底,李善之所以能折腾到这个地步,也有王仁表、李楷两位世家子的帮忙。
虽然力斩崔帛,但李善从没有在这个时代推翻门阀的狂妄念头,他试图寻找出一条河门阀世家共存的道路,或者用一些软刀子来达到削弱门阀的效果。
事实上,李善很清楚,门阀世家起源于魏晋时期,但由于数百年来南北割据,显赫一时的隋朝昙花一现,门阀世家真正的巅峰实际上是在唐朝中后期,不过那也是他们最后的辉煌了。
李善手上把玩着酒盏,心里思绪万千,如果说软刀子……自己倒是有不少思路,甚至可以给他们一些甜头。
不过这些,都需要自己有一定的实力和地位。
“怀仁。”苏定方不知何时出现在身边。
“苏兄……”李善举起酒盏。
两人一饮而尽,苏定方神色复杂,诚恳的说:“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哈哈,苏兄知晓内情后,可是悔了?”
苏定方变色道:“怀仁如此看待某?”
“苏兄就是这点不好,开不得玩笑。”
“这句就是玩笑。”苏定方微微一笑,“共历经数月患难,难道还不知怀仁何人?”
李善放声大笑,“不意苏兄亦会说笑!”
苏定方觉得自己算是命苦的了,自幼迁居关中,后又不得不迁居回祖籍地,父亲早亡,自己搏杀数年,不得重用,义父身死……
但身边的这个少年郎显然比自己命苦多了,一出生就在烟瘴之地岭南,好不容易盼到回关中,却被父亲弃之如略略,一身所学无用武之地,面前还有如河东裴氏这样的庞然大物,但却能洒脱自如,昂首向前。
“京中局势,听李德谋、王孝卿略略提起,怀仁有何打算?”
“一步步来吧,第一步自然是明年的科考。”
苏定方迟疑了下,“进士科……听闻以诗文定高下。”
显然,苏定方不太看好。
李善笑了笑,心想今晚睡觉前得去温习下那本用拼音字母写就的诗册……他现在倒是记得了。
虽然说诗才主要靠天赋,但李善不这么认为……我主要靠的是苦思!
什么命题作诗,我李善没那个捷才!
李善不停的在心里盘算,已经打听过了,初唐进士科是不命题,不糊命,可以事先投卷。
这样一来,自己选择的余地就比较大了,不过需要注意那些用典比较讲究的诗句……一方面自己要弄得懂,别被人问住,另一方面也要注意,别典故还没问世自己就提前……
李善正想着呢,苏定方低声道:“凌伯还在屋内。”
咦,的确没看到那老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