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近千老卒,围攻清河崔氏族人庄园。”李善瞄了眼庄子墙上隐隐可见的人影,“胆子不小!”
齐老六两眼圆瞪,高声道:“方家向来乐善好施,从不与人起隙,方四郎更是与人为善,只不过被裹挟,便家破人亡,我等何以自安?”
旁边一个青年双目赤红,瞪着魏征,“当日魏县城外,许诺归乡无罪,出尔反尔,反正都是一死……”
魏征咽了口唾沫,是,的确是我许诺的,但难道不是李善保证了的吗?
为什么你们只对着我发飙,却对李善那厮如此毕恭毕敬?!
太双标了吧!
“闭嘴!”齐老六呵斥了声,“方四郎家破人亡,嫂夫人悬梁自尽……”
“错了。”李善突然开口,“非悬梁自尽,当日某看过尸首,乃被人勒死后悬梁。”
“怀仁!”魏征厉喝一声。
将这种事泄露出去,对解决当前之事,有一丁半点儿的好处吗?
还拜倒在地的十余人登时一阵骚动,已经有人的手摸到腰间刀柄上了。
李善并不理会脸黑的魏征,也不在乎面前诸人的骚动。
他反而往前走了几步,偏头看着不远处正遮挡半个夕阳的庄子,招手让齐老六起身,笑道:“围了庄子都大半天了……”
“怎么?”
“拎不动刀了?”
“打不下来?”
齐老六心里一个激灵,低声问:“李郎君之意……正巧遇上苏兄和周二郎,并未攻庄。”
“开个玩笑罢了。”李善拍拍齐老六的肩膀,“若是真的攻打庄子,他日某也未必能保得住你,此事皆听某处置。”
齐老六在刘黑闼帐下不过是个小人物,但在中下层士卒中颇有人望,心思也很敏捷,隐隐听出了些味道。
没等齐老六开口,李善回头看向了魏征,“虽聚众近千,但未携军械,亦无扰民之举……玄成兄以为如何?”
魏征瞄了眼齐老六腰间的长刀,看看不远处清晰可见的长枪,耳边传来庄内的嚎啕大哭声,叹道:“的确如此,当皆不问罪。”
赦免众人之罪,这是必须的一道程序……除非魏征能强令淮阳王李道玄出兵平乱。
事实是,别说李道玄了,现在整个河北道所有能拿得出手的将领……全都是魏征指挥不动的。
李道玄没来,但元帅府长史薛忠来了,魏征也不想去试试能不能指挥得动李世民心腹幕僚薛举的侄儿。
李善指着魏征,嘴里说:“此人乃山东名士魏征魏玄成,尔等可曾听闻?”
“小人听闻,曾仕于夏王,任起居舍人。”
齐老六这句话让魏征有点不太自然,虽然当日是被掳去的。
李善瞪了眼齐老六,小声骂了句,才继续说:“魏玄成奉圣人诏令巡视山东,又是东宫太子洗马,为太子心腹谋士……”
听着李善在那嘀嘀咕咕,魏征哭笑不得,又不好开口相阻。
李善郑重其事的介绍魏征,用意无非是在说,如果真的闹出大范围的民乱兵变,第一个倒霉的就是这位太子心腹谋士……所以,不需要担心他是虚言矫饰。
说尽皆不问罪,那日后就不会算后账。
而魏征还听出了另一层意思,李善是在拐弯抹角的说……若是事不可为,官逼民反,呃,可以带上这位说话不算话的太子洗马魏玄成。
这厮真不是好鸟!
虽然今天自己也没按什么好心思,但魏征还是没忍住在心里骂了几句,这时候,近千敌军已然退开,在数百步之外顿足,只留下齐老六等十余人。
李善转头吩咐了几句,立即有亲卫趋马报信,很快崔信、凌敬、马周、薛忠等人都抵达庄前。
“让崔帛开门。”李善看了眼刚刚赶到的清河令崔虔,“此事若今日处置不当……那就要看看,八百老卒能不能攻得下这个庄子。”
崔虔苦笑着上前叫门,只不过是个普通庄子,无壕沟,无高墙,只怕兵刃都没几把,要不是苏定方午时之前恰巧赶到,庄子里只怕鸡犬不留。
山东河北打生打死这么多年,没有谁会正面对清河崔氏出手,窦建德都不会。
但崔氏立足此地千年,族人数不胜数,偶尔几个死于乱兵之手……也不是没有发生过的。
人群中的崔信凝神看去,前些日子李善在城内与诸多名士来往,用词谦逊典雅,因所学驳杂得人赞誉。
三个时辰前,清河县衙堂前,李善巧妙的戳破真相,言语锋利如刀,浑身上下的锐气都快溢出来了。
而此时此刻,李善安然的在乱兵头目中来回走动,谈笑无忌,简直就是一家人。
“只是皆不问罪,心有不满?”李善一巴掌拍在弯着腰的一个青壮背上,“躬着身子作甚?!”
青壮腼腆的笑了笑,“小人不敢,只是方四郎……”
“赵三!”齐老六喝了声,“保全性命,还有何不满……李郎君必为方四郎做主!”
李善大笑道:“你这厮,拿话堵某?”
“不敢,李郎君仁义之名遍传山东……”
“那尔等也理应知晓,乃某李怀仁筹谋定计,唐军方能大胜,擒杀刘黑闼。”
众人安静了片刻后,齐老六挺直身躯,“战阵之事,各凭手段,我等降卒,得李郎君活命,如何不感恩?”
“齐六哥说的是。”一个身材矮壮的大汉拍着大腿,“若不是李郎君出手,小人这条腿早就没了。”
“不错,天寒地冻,魏县不管,只使刀兵相向,若不是李郎君,早已冻毙。”
“那日大雪,帐篷都倒了,若不是李郎君带人……”
“你这厮,那日可是郎君亲手将你刨出来的。”一直没说话的周二郎笑骂道:“今日别再让郎君为难。”
齐老六听出了其中的味道,这是在说待会儿李善为方四郎做主,你们可没有插嘴的份。
那矮壮汉子勉强笑了笑,“周二你倒是好运气……”
众人看向周二郎的眼神有羡慕,有嫉妒,也有不解,甚至有狐疑……周二郎在馆陶养伤,被赶去魏县护卫李善不过两日,但他在刘黑闼军中算是小有名气,多有人认得。
说起来方四郎算不上什么叛军头目,周二郎倒是实实在在的头目。
突然间有马蹄声传来,朱石头趋马疾驰而来,马儿都没完全停下,就翻身下马,向李善小跑着过来。
朱石头附耳小声说了几句,李善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耳边传来响动,他转头看去,庄门已然大开,在崔虔的陪同下,一个满头大汗的肥胖中年人步履蹒跚而来。
这年头,吃的这么胖,真不容易啊!
“猪羊肥胖,是为了过年吃肉……”
第一百八十八章 我和所有人都不同(下)
从武陵城内初见,被施以援手的魏征就对李善很感兴趣,他深知这位少年郎虽无诗才文赋,却“目光长远”,对时局有着精准的判断。
魏征被召回长安后,听闻李善北上消息后,一度为之痛惜不已,叹不仅国失良才,也叹自己尚未报恩。
但没想到峰回路转,太子意欲出征当日,河北捷报传来,刘黑闼兵败身死,而其间起到关键作用的居然是那位少年郎。
当魏征以巡视山东使者身份重归故土之后,在魏县,在馆陶,在伤兵营,在俘虏营,在唐军,在口口声传中,魏征在心底描绘出了一个崭新的李善。
有情有仁有义,机敏百变,又颇有手腕。
魏征曾经在心里如此评价,这样的人物,才值得太子屈身相邀!
今日在清河县衙上,李善用实际行动证明了魏征的判断。
李善的的确确还是影响到了李道玄……虽然是以魏征从未想过的方式和方向。
如果李道玄真的弃清河而去,本地守军有能耐平定民乱吗?
不可能,经城守军都已然叛变……只能等着民乱越闹越大,李道玄率军平定,再捞一笔战功。
但那个时候,清河崔氏或许不会元气大伤,但遍布贝州的崔氏族人呢?
还有那无数的崔氏姻亲呢?
更何况这场民乱是崔氏引发的,不说朝中会不会降罪,崔昊这个被送入东宫的棋子八成是废了……还要狠狠得罪太子洗马魏征。
而李善今日出列,第一句话就刻意的将自己和李道玄紧紧的联系在一起……其实在场的人都知道,是李善用欲谷设换回了李道玄。
以李道玄为依仗,李善巧妙的将处置此事的主动权牢牢的握在了手中,当他无比嚣张的说出那句“某所言便是凭证”,虽然崔昊愤然,虽然族老呵斥……但并没有反驳,也没有派人去阻拦才百骑的苏定方。
这就是明证。
从某个角度来说,一直到肥胖如猪的崔昊走出庄门之前,魏征可以说是这次事件的大赢家。
只需要处置崔帛,给方四郎足够多的补偿,丢出一两个县衙小吏做替死鬼,再加上李善对乱军有一定的约束能力,必能安抚民乱!
当然了,所谓的处置崔帛……就算不是装模作样,也不过是罚些钱财、产业了事。
但是!
这样的结果,是李善不想接受,不能接受,也绝不肯接受的!
看着清河令崔虔严词训斥崔帛的模样,李善心底就泛起一丝恶心。
当崔虔领着崔帛走到李善面前,将条件一样一样的说出口的时候,李善神色淡淡,只是听着而已。
退让庄子、两百余亩良田,再补偿一座庄子,两百亩良田,清河县内一处宅院。
听起来很丰厚。
李善突然间神游物外,前世多少人都说,医生最为冷漠无情……每天都接触病患,生死,如何能够温情?
但实际上,医生是这个世界最为尊重生命的人,他们的每一次努力都是在从阎王爷手中抢回生命。
每一次现场援救,每一次急诊科的人荒马乱,以及每一次特殊时刻,总是医生冲在第一线。
李善突然想起自己参与的第一次现场援救,那是一次高速路上的八辆车的连环追尾车祸,现场一片狼藉,他亲眼目睹已经五十多岁的急诊科主任深一脚浅一脚的狂奔身影,亲眼目睹主任在发现伤者已死后眼角的泪光,但等主任抬起头之后,脸上恢复了惯常的冷漠。
“怀仁,怀仁?”
崔虔小心翼翼的探问打断了李善的思绪,他定睛看去,肥如猪的崔帛正一边擦汗,一边露出个讨好的笑容。
显然,他也知道,虽然这儿有巡视山东的使者魏征,有族中名望极高的崔信,但却是面前这个少年郎在主持。
魏征、崔信、马周、凌敬都踱步过来,前两者已经谈妥,而后两者是来看热闹的。
李善突然展颜一笑,“夺人产业,掳掠他妻,这也罢了,略微补偿也说得过去,知错就改,亦为善事。”
崔信微微颔首,而魏征却听出了一点不对的味道……马周、凌敬对视一眼,都嗤笑两声。
“但杀其妻灭口,是能补偿的吗?”李善历喝一声,猛地转身,“方四郎被搜捕入狱,严刑拷打,其妻被勒死悬梁,只补偿些许财物,你们甘心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