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乾佑眉头挑了挑,“可是东山寺朱家沟?”
“乾佑知晓?”
“倒是听家中大郎,还有三兄家的七郎提起过。”
李乾佑随口说了几句后,数十骑转入岔道,向朱家沟驰去。
初入村落,众人就看见远处几十条汉子挥舞锄头正在挖土,十几辆单人使用的小车来往穿梭,车上载的挖出的土,以及运送来的石块。
“这是作甚?”
赶来的朱玮小心翼翼的解释道:“虽近泾河,但村落周边无溪,正欲修建一条引水渠,从东山而下,从村中穿插而过。”
李乾佑驻足看了会儿,“石块是埋在下面?”
“是,洗衣取水,若是无石块铺底,水质混浊。”
“都是难民?”窦轨盯着那几十条汉子。
“均是难民,以此求食。”朱玮尽量简短的回答。
沿着水渠在村落中弯弯绕绕的走了一圈,窦轨也来了兴致,“倒是有点像南乡布局。”
“的确如此。”李乾佑看似无意的提起,“此间有一少年郎,乃是由岭南而来。”
看窦轨也不发问,李乾佑只能主动说:“想必窦公也听闻李善之名。”
“嗯?”窦轨脚步一顿,神色微动,“就是在长乐坡闹了一场的那人?”
“闹了两场呢,不知窦公指的是哪一次?”李乾佑正要细说,已经走到了巷口处。
外间已是村外,黑压压的数百难民正分成数队,有条不紊,挖土挑担,远处有火光升腾,显然是在烧山取石,如蚂蚁般大小的汉子背负重石下山。
“考虑的倒是周祥。”窦轨随口道:“挖湖蓄水,若不围坝,日后只怕泛滥成灾。”
“这是村东头,西面理应还有一湖。”李乾佑笑道:“村中不过三百户,青壮当两三百人,能驱使几倍难民,倒是有些手段。”
正随口聊着,听见朱玮的呼喊声,两人侧头看去,山丘上,一位衣衫被劲风吹的猎猎作响的少年郎转身看来。
“果然丰神俊朗,玉树临风。”李乾佑笑道:“果然也肤色黝黑。”
“嗯?”
“此子曾得七郎引荐,拜会三嫂,得赠脂粉。”
饶是窦轨不苟言笑,板着的脸上也忍不住露出几丝笑意,“客师兄当年善谑,正所谓近朱者赤……”
“只怕是近墨者黑。”李乾佑嘿嘿笑了笑,向疾步而来的李善招手,“这是右卫大将军、酂国公,太子、秦王、齐王均呼舅父。”
李善恭敬行礼,“小子拜见窦公。”
“拜见李县令。”
“你如何称德谋之父?”
李善怔了怔,重新行礼道:“拜见李叔父。”
窦轨意外的转头看了眼李乾佑,隐隐猜到了什么,毕竟朝中尽知,陇西丹阳房分侍圣人东宫、秦王、齐王。
不过窦轨不在乎这些,将来不管是太子登基,还是秦王夺嫡,就算是齐王上位,扶风窦氏都是他们的母族,只要不掺和进去,富贵荣华不散。
“适才得报,有盗匪裹挟难民来袭?”
“五日前,百余盗匪裹挟数百难民而来。”李善口齿清晰的讲述了一遍,“盗匪死不足惜,但难民无辜。”
“盗匪逃遁?”
李善沉默了下,瞄了眼窦轨那张死人脸,咳嗽两声,“村中无医者,救治不及,盗匪均伤重身亡。”
李乾佑侧过头去,如果没记错,面前这少年郎身怀医术。
窦轨突然微微展颜,“祸乱京兆,理应斩尽杀绝。”
窦轨此人向来心细,穿过村子的时候就仔细观察过,村中只有两户挂白,说明来犯的盗匪几乎没给村子造成什么伤亡,而李善提到盗匪均伤重身亡,那只能是被斩尽杀绝了。
一行人绕过村落,往南边行去,不多时就看见密密麻麻的人群,大都是老弱妇孺,稍好些的搭了个草棚,但更多的是席地而坐。
李乾佑看了会儿,低声问:“每日给食?”
虽然只五六日,但村中每日给食,难民虽然还是面黄肌瘦,但明显不是垂垂欲死的状态,比其他地方的难民状态好得多,李乾佑一眼就看出来了。
李善点头承认,“早晚每人两碗粥,但出工青壮一日三餐,均能饱食,隔日有肉食。”
李乾佑微微皱眉,这也太大方了,“难民几许?”
“陆续共计一千三百四十六人,先后十六人病故,还剩一千三百三十人。”
“其中青壮六百三十八人,老弱妇人四百七十二人,孩童二百二十人。”
“老弱妇孺,每日熬粥费粮米、粟米二石半,青壮每日费六石。”
李乾佑神情诧异的听着李善噼里啪啦的报出数据,心想即使是提前算好的数据也不是易事,忍不住笑道:“你是想考明算科?”
“呃……”李善呃了半天避而不答,苦笑行礼,“还请叔父援手。”
李乾佑哑然失笑,“东山酒楼获利颇丰,还不够吗?”
“赈灾难民,官府之责,乡野村夫,怎敢妄自处置?”
这句话说得有点赖皮,的确,修路搭桥,赈济灾民,这是官府的责任,世家大户能为之,也需要谨慎行事,毕竟陈氏代齐,前车之鉴,但李善不过乡野小民……
心有计较的李乾佑也没在意,只说每日遣人送些粮米来。
李善松了口气,其实东山寺粮仓存粮还多,但能不暴露还是不暴露的好。
这时候正是黄昏时分,隐隐有锣声响起,难民纷纷起身,期盼的看向那数十口冒着热气的大锅。
远方出工的青壮也渐渐聚拢,在村民的指挥下排成队列,虽无欢声笑意,却绝无死寂沉沉。
和其他地方截然相反的情景让窦轨、李乾佑都心有感触。
第六十八章 善意
袅袅炊烟不在村中,而在村外,数以千计的难民有条不紊,炉灶后方,约莫五十青壮手持长矛默然肃立。
窦轨看了片刻后,皱眉问:“只几十青壮看守?”
“窦公请看。”李善轻声说:“难民青壮出工,以五十人为一队,村中出青壮两人为首。”
顿了顿后,李善轻声解释,“若难民作乱,必然暗通,村中青壮在侧,无暗通,难以作乱。”
窦轨嗤笑摇头,“也难保万一。”
一旁的李乾佑笑道:“有何布置,尽皆道来。”
“难民青壮每日出工,颇为劳累,一日三餐,实则只有早、中两餐饱腹。”李善轻声道:“晚上亦只是粥米充饥。”
这句话意思很明显,难民青壮吃不饱那是不行的,干不了活,但白天吃得饱能干活,晚上那一顿吃不饱,加上疲累,必然是早早入眠,很大程度上降低了难民青壮对朱家沟可能的威胁。
“难民五十人为一队,每日选出两人,一碗肉食。”
“夜间严谨喧哗,若是骚乱,立时驱逐。”
李善慢条斯理的一条条叙述,每一条都很有针对性,每一条都言之有物。
窦轨轻笑道:“以小见大,倒是不愧秦王赞誉有加。”
“但理应不止如此,均说来听听。”
李善犹豫了下,咳嗽两声,“村中族老仁德,容难民在村外容身,更收容孩童入村。”
窦轨一怔,转头看了眼李乾佑,视线对撞,登时都了然于心。
难民都是河东、关内道逃来的,这些日子官府少有赈灾,即使世家大族赈灾也是量力而行,而这些难民一直将孩童带在身边,不离不弃,自然是非常重视。
李善将那些孩童送入村中,说得好听点那是有仁德,说的难听点那是将其扣作人质。
李乾佑对此并不在乎,倒是更看重李善小小年纪,处事得当,考虑周详。
而窦轨是对李善此举大为赞赏,笑着问:“如此仁德,难怪有高僧落脚东山寺。”
李善眯着眼回道:“菩萨有好生之德,但若遇不轨,亦行霹雳手段。”
其实这些难民管理起来非常轻松,李善立好规矩,第一日亲手带着随从将流程走了一遍,到第四日就基本丢开不管了。
一方面,难民作乱,主要是盗匪领头,难民本身只是求活。
另一方面,李善杀鸡儆猴,那些难民就是那些猴子中的一只,九十二名盗匪,三十六死,余者不论伤降,均斩。
挖坑的,搬运尸体的,埋土的,都是这些难民,早就瑟瑟发抖了。
目送窦轨、李乾佑离去,李善沉默的低着头在荒草间来回踱步,他明显感觉到李乾佑对自己的善意,但为什么?
论关系亲近,李楷和自己更亲近,李昭德至今都不知晓自己的身份。
而李乾佑是齐王麾下,自己与秦王府子弟来往密切,而且还得李世民赞誉有加。
摸了摸鼻子,李善苦笑摇头,无论如何,长安县衙这一关是自己必须要过的。
朱玮这两日也曾去打听过,朱八昨日也和吴忠见过一面,没听说李德武就任长安县尉的消息,但却打听到了,长安县衙的确出缺。
如果真的是李德武出任长安县尉,那自己想科举入仕,李乾佑这条线是不能断的。
心事重重的回了家,李善还在苦思,娇蛮的呵斥声在里间响起。
“嗯?”李善皱眉看去,小蛮正叉着腰训斥两个八九岁的小丫头。
“郎君回来了。”小蛮上前帮着李善宽衣,嘴里还不依不饶,“粗手粗脚,适才将砚台摔了。”
李善没吭声,看了眼那两个小丫头,穿着粗布衣衫,神情畏缩,脸上还挂着泪痕,头发微微发黄,看起来瘦的很,不过倒是眉清目秀。
村外难民带了两百多孩子,其中不少都是孤儿,朱玮今日特地从中挑了四个送来服侍,李善是真的不想要……但礼法在先,长者赐不敢辞啊。
“如何安排的?”
“其中一个识字,安排在书房。”
“还有识字的?”李善有点意外,这个时代女子识字,不可能是寒门出身。
“河东道汾洲人氏,十四岁,遭突厥破家,其母携其与幼子南逃。”小蛮气鼓鼓的说:“七伯可没挑中她,自个儿跳出来的。”
李善瞥了眼小蛮,还挺有危机意识的,那今晚是不是可以换个芝士?
“不是挑了四个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