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毅推门走了进去,走到陆夫子面前,对着陆安世恭敬躬身,作揖道:“学生沈毅,拜见老师。”
陆夫子这会儿正在空白纸页上写着什么,听到沈毅这句话之后,他放下了手里的毛笔,看了看沈毅,然后笑了笑:“不必多礼,坐下说话就是。”
沈毅这才起身,笑呵呵的上前,从袖子里掏出一个木盒子,放在陆夫子的桌子上,开口道:“老师,这是弟子给您挑的毛笔,您看看合不合用,店家说了,如不合用,弟子一会儿去换一支来。”
陆夫子打开木盒,取出其中的毛笔,拿在手里端详了片刻,满意的点了点头:“看着还不错,又让你破费了。”
陆安世这个人,绝少收人礼物,收人东西。
换句话说,能成功送他礼物的人,都是自己人,很明显,沈毅现在已经是自己人了。
收下这支笔之后,陆安世抬头看向沈毅,问道:“上午回来的?”
“是。”
沈毅面色恭谨,开口道:“上午到的江都,中午在家里跟家里人吃了顿饭之后,便来见老师了。”
陆夫子点了点头。
“你这一次考得很不错,乡试第七名……”
他沉默了一会儿之后,继续说道:“老实说,为师原先觉得,你今年能考过院试,就已经很不错了,即便中举人,名次应该也不会很高才是。”
沈毅也不生气,笑着说道:“本来确实是这样,不过赵师伯给弟子介绍了个老先生,姓顾,顾先生经常教导弟子,还……”
沈毅犹豫了一下,还大着胆子说道:“还押中了乡试杂文的题目,因此弟子可能占了点巧。”
“顾先生……”
陆安世微微叹了口气:“昌平兄跟我说过这件事,顾先生学问广博却不能入仕,颇为可惜。”
他看向沈毅,淡淡的笑道:“七郎赶回江都来,是想回书院琢磨几年学问再考?”
沈毅微微摇头,他退后两步,二话不说跪在了陆夫子面前,叩首道。
“弟子赶回来,是正式向老师拜师的。”
第二百一十八章 激浊扬清!
沈毅来到这个世界之后,或者说成为新的沈毅之后,对他帮助最大的人,便是眼前这位陆夫子。
没有陆夫子,沈毅大概率会死在江都县衙的大牢里,即便侥幸不死,多半就是在流放的时候逃得性命,现在最好的情况就是躲在某个山咔咔里“种田”,总之是要吃不少苦头的。
而现在,沈毅已经从一年多前那个大牢里几乎被屈死的少年人,摇身一变成了新科乡试的亚元公,成了江都府的“沈老爷”,这其中陆夫子功莫大焉。
这是沈毅人生中的大贵人,甚至他能结识张简,能进入醴泉楼,能在建康得到赵侍郎的帮助,乃至于能受教于顾老头,归根结底,都是因为陆夫子的面子,也是陆夫子的人脉。
这一点,沈毅心里是非常清楚的。
因此,他是发自内心的感谢陆安世。
见沈毅下跪磕头,陆夫子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伸手把沈毅扶了起来,笑着说道:“你去建康之前,不是已经磕头拜师了么?无非就是补一个拜师的仪式而已。”
“现在七郎你已经是乡试第七名的亚元公了,也是今年咱们江都府名次最高的举人,收你这个学生,为师脸上也有光彩。”
陆夫子这句话,就是应了沈毅了。
沈毅连忙起身,笑着说道:“那过两天我让父亲给老师送束脩过来,再在江都城里摆酒请客,正式办一次拜师宴。”
“也不必这样麻烦。”
陆安世静静的说道:“过些天在书院里摆一两桌酒席,请书院的先生们,还有书院里今科中举,已经回到江都的学生们一起吃个饭,在宴会上宣布一下也就是了。”
“这件事是小事情。”
陆夫子看向沈毅,缓缓说道:“关键是你考学的事情,明年考还是四年之后再考,对于你来说是非常重要的事情,昌平兄为此还特意送了一封信回来,让为师跟你好好商量商量这件事。”
沈毅若有所思,他低头道:“老师,赵师伯在信里,应该跟你说了他的意见罢?”
“嗯。”
陆安世吐出了一口浊气,开口道:“他的意思是,你最好明年就去科考,哪怕只是三甲同进士,趁着明年朝堂更新的浪潮,也可能补个京官,至于功名上的不足,将来以事功弥补就是。”
沈毅重新坐在了陆夫子对面,他看向陆安世,问道:“老师您既然这么说了,说明您并不同意赵师伯的意见。”
“他在官场上待的太久了。”
陆安世叹了口气,开口道:“已经变得太功利了,即便按照他所说,你明年中试,下半年给你补个京官,也于朝局没有半点作用,而这个同进士的身份,之后几十年都会压在你的身上,别的不说,与人争吵的时候,都会平白矮人一头。”
说到这里,陆安世给出了自己的建议。
“为师希望你能留在江都,静一静心。”
沈毅低头想了想,然后低眉道:“老师,既然赵师伯给您写了信,那么您应当知道邸报的事情,学生以为,邸报的事情很要紧。”
“而学生一天不入朝堂,对于邸报就只能是能写而不能问,能看而不能说。”
陆安世微微皱眉:“邸报的事情我听说了,不过我与你赵师伯看法一样,这东西在你金榜题名之前,只是旁枝末节,你现在不必去考量它。”
沈毅缓缓摇头,很是坚定。
“老师,弟子考学,除了要挣得一份功名之外,还想要做一些事情。”
陆安世终于正视了沈毅一眼,开口问道:“什么事情?”
“激浊扬清!”
陆安世再一次皱眉:“这与你何时考学有什么关系?”
“老师,激浊扬清也需要手段,这邸报便是弟子琢磨出来的手段之一。”
“那清浊呢?”
陆夫子看向沈毅的双眼,似乎要直视沈毅的本心。
“在你心里,什么是清,什么是浊?”
“可大可小。”
这一点,是沈毅早已经想清楚的事情,他缓缓说道:“老师,在弟子心里,世间浊物甚多,往小了说,是马俊,是罗茂才,是范东成。”
“这些,是我江都府的小浊。”
他面色平静:“弟子将来有所成就之后,当替江都父老扫去这些浊物。”
陆夫子愣了愣。
他看着沈毅坚毅的表情,一时之间竟然分不清楚自己这个弟子是“刚正不阿”,还是“小肚鸡肠”了。
或者两者兼而有之?
陆夫子沉默了一会儿,问道:“那在你眼里,何谓大浊?”
沈毅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走到书房门口,打开房门看了看,确定外面没有人之后,他才来到陆安世身边,低声道:“老师,弟子去建康大半年,多少也知道了一些朝廷如今的格局,在弟子看来,建康城里的浊物便有许多,比如说尸位素餐的宰相,以及占据淮河水师多年,却沦为缩头乌龟的将门赵氏……”
“这些,都是大陈的浊物。”
“不过这些浊物,依旧不能算是大浊。”
陆安世深呼吸了一口气,问道:“那你心里的大浊是?”
“是北齐。”
沈毅缓缓说道:“弟子这大半年时间,在建康醴泉楼里,看到了许多平日里看不到的孤本,这些书里记述了一些骇人听闻的事情,比如说六十年前南渡的过程,比如说六十年前齐人南下的过程,以及……”
“以及十几年前,北齐周晋安在江淮之间大开杀戒的事情。”
“还有一些书,记述了北齐燕都城里,北齐皇族一些骇人听闻的事迹。”
沈毅沉声道:“那时候弟子就认定了这些齐人,乃是人间大恶,天地大浊!”
沈毅这番话,说的义愤填膺,正气凛然。
不过他有些话,并没有与陆夫子明说。
因为“清浊”二字,本质上是以他沈某人为判断标准了,也就是以沈毅本人的利益为基准出发,假如有人触碰了沈毅的利益,对沈毅本人不利了,那这人自然也是世间浊物!
这个标准,甚至包括建康城里的少年天子。
听到了沈毅这一番“清浊之辩”后,陆安世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低头思索了许久都没有说话。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才抬起头看向沈毅,沉默了一番之后,微微叹息:“七郎所谋甚大,为师远不如也。”
沈毅谦虚的笑了笑。
“弟子也就是瞎想想而已,凡事要量力而行,弟子这一生,如果扫不清那些天地大浊,能够替家乡父老清理一些小浊,也就心满意足了。”
“既然你有你的想法,做老师的便不干涉你的决定了。”
这位江左大儒看向沈毅,最终颇为感慨的开口道。
“你今日这番话,算是在为师面前立志了,既然立了大志,做老师的,便衷心希望你心中大志可成。”
第二百一十九章 漏买礼物事件!
这个时代的读书人,少年时候多半都是要立志的。
或者是写诗明志,或者是作文明志,亦或者是在大庭广众之下慷慨激昂一番,以明志向。
说的不好听一些,就是吹个牛逼。
而这些志向,也就是所谓的“初心”了。
而这些吹过的牛逼,大多数人是没有办法实现的,等到人过中年,偶尔想起这些少年时候的志向,为了感动自己,便喊上几声“不忘初心”,然后依旧用已经被岁月打磨的圆滚滚,光溜溜的性子,去做一些自以为“成熟”的事情。
等到老了,再感叹一句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
至少大部分人都是这样的。
很少有人在到了中年之后,还能像乐天居士那样,喊出一句“前心安可忘”来。
沈毅这番“激浊扬清”的话,在这个时代就算是正经立志了,而且是在自家老师面前,还是颇有些意义的。
当然了,沈毅相比较于这个时代的士大夫来说,道德底线是比较灵活的,或者说他并没有那么好名,好面子。
他说的这些目标,他当然会努力去干,尽量想办法干成,但是如果难度太大,实在是干不成了,那也没有必要豁出性命去干,在沈毅看来,他只要成功扫清江都府的那几个“小浊”,基本任务就算是完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