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后卢象升指了指桌子上的一摞公文,说道:“看看这些吧,也都是状告刘衍的。”
颜继祖苦笑着说道:“这个刘衍,一天不惹麻烦就浑身痒痒,这下算是捅了马蜂窝了,几乎将莱州府、登州府等地的官吏、将领给得罪了个遍。”
卢象升沉思了一会儿,说道:“现在各地的民变已经基本上压下去了,不过征收练饷的坏处还在持续,各地百姓更加困苦,逃亡者比比皆是,各处的流民人数激增,这些才是当务之急。”
“督臣的意思是,这些告状的公文暂不理睬?”
卢象升说道;“完全不理也不行。我看这样,卫所兵将那边,由本督去信斥责一番,那些州县民官,由抚台去信斥责一番,如何?”
颜继祖诧异的说道:“督臣是不是再想一想?现在外面已经在盛传,说是刘衍深得督臣信赖,是督臣手下的头号心腹。如果此番督臣再如此维护刘衍,那些文官武将说不定会说出什么话来。”
卢象升略带怒气的说道:“颜抚台,此事不是本督要维护刘衍,试问:刘衍真的做错了吗?”
“那些地方上的文官武将哪一个不是富得流油?本督巡视各处的时候,没见一个文官武将出银子填补练饷空额,却想方设法的将摊派强加在军户百姓身上,让本就困苦的百姓无法过活。如今的乱局正是他们惹出来的,,刘衍耗费钱粮收容流民,难道还有错了!”
颜继祖无言以对,只是摇头叹息,说道:“只是如此做,难以让各地文官武将偃旗息鼓啊。”
“本督没指望他们偃旗息鼓!”
卢象升说道:“本督会下令让各地立即停止练饷的摊派,朝廷派下来的四十多万两练饷额度,全部由各地文官武将的俸禄冲抵。各地文官武将立即保境安民,谁的治下再有流民出逃,本官定当严惩不贷!”
颜继祖大惊失色:“督臣不可,如此督臣将会成为众矢之的!”
卢象升说道:“本督就算什么都不做,也照样如此,反倒不如为大明多做一些事情,就算粉身碎骨,也能心安了!”
颜继祖见状叹息不止。
很快,卢象升斥责各地文官武将的公文便发了下去,鲁庭言坐在张友勋的书房内,一旁还有登州营参将韩煦在,三人很是郁闷。
张友勋看着脸上还带着淤青的鲁庭言,说道:“我早就说过,告状也没用,这不,卢督臣不但没有责怪刘衍,反而对我等斥责了一番。”
韩煦说道:“在卢督臣看来,咱们都应该毁家纾难,都应该将家产变卖去冲抵练饷的摊派,而不应该向百姓催缴。”
“屁话!”
鲁庭言扯着嗓子吼道:“咱们是官,他们是民,民养官,天经地义!”
张友勋摆了摆手,说道:“不要说这些没用的,卢督臣斥责咱们对百姓横征暴敛,还要用咱们的俸禄冲抵练饷的摊派,你们说怎么办?”
韩煦像是已经认命一般,垂头丧气的说道:“能怎么办?卢督臣那是上官,他说什么是什么,你我能怎么办!”
张友勋见状也没了主意,只剩下鲁庭言还在喋喋不休的发着牢骚,却没有一句有用的话。
二月,卢象升到灵山卫和鳌山卫视察,刘衍急忙召集一众部下陪同。
这一次,卢象升派人通知了即墨营、文登营、登州营参将等人,以及莱州府、登州府、青州府的一众文官,让众人全部陪同前往灵山卫、鳌山卫各处。
卢象升的仪仗从北向南,一路来到灵山卫城,一路上看到了数个安置点。
现在这些安置点已经陆续扩建,就地建成了一座座小村落。被安置在这些地方的流民全都有了最基本的保障,正在管屯官张耒的安排下,为今年的春耕做准备。
卢象升在灵山卫城北面的一个村子停下,带着大队的文官武将来到田间,随后便对刘衍说道:“这里的耕地都是新开垦的吧?”
刘衍抱拳说道:“督臣明鉴,这里的耕地都是去年年底的时候,属下命管屯官张耒率众开垦出来的,现在还有部分沟渠没有挖到位,不过已经安排人手,春耕前一定可以完工。”
“灵山卫和鳌山卫为了安置流民,一共开垦了多少荒地?”
“启禀督臣,属下这边一共新增了二十二万亩耕地,基本上将灵山卫和鳌山卫以及周边能用来耕种的土地全部算上了。不过这些土地大部分都只是稍稍平整了一番,没有经过深耕规整,也没有修建水利设施。”
卢象升问道:“为何?”
刘衍说道:“属下没有时间和人力,同时钱粮也不够用。”
卢象升没有再问刘衍什么,而是转身看向身后的一众文官武将。此时众人还在惊叹刘衍一下子就开垦出二十多万亩荒地的大手笔,全然没有注意到卢象升那张铁青的脸色。
“不知道诸位听到刘游击的话,心中作何感想,反正本督心中只有愧疚!”
“你们治下出了乱子,百姓活不下去跑到刘游击这里,是他安置了流民,是他在稳定时局,哪怕花光了灵山卫和鳌山卫的钱粮也在所不惜!”
“可是诸位都干了些什么?你们都跑到本督这里来告状,你们有何颜面给本督送来这些告状的公文!”
面对卢象升的斥责,众人低头不语,张友勋、鲁庭言和韩煦心中更是恼怒:合着被叫到这里,就是为了被训斥一番?
卢象升看了看众人,知道这些文官武将心中不服,自己也没打算几句话就让他们心服口服,从此一心为民为国。
“今日将你们叫到这里,就是让你们看一看,刘游击都做了什么。回去之后,刘游击要整理出一份文册,这些时日灵山卫、鳌山卫接纳的流民原籍贯都是哪里,十日之内报给本督。”
刘衍抱拳领命。
随后卢象升便对众人说道:“本督要按照这份文册,向诸位收取钱粮,按照每人十两银子计算。诸位手中银子不够的,可以用粮食和宅院抵扣,限期一个月交齐。”
“一个月之后,谁没交齐钱粮,便自己主动辞官吧!”
众人顿时傻眼。
当晚,灵山卫城,操守府邸内,卢象升与刘衍对坐闲谈。
“督臣今日准备向那些文官武将收钱粮,可是将属下害苦了,他们还不得恨死属下啊!”
听着刘衍的抱怨,卢象升笑着说道:“呵呵,你还怕这些?你与我一样,都是一心做事,却无人理解的孤臣。”
“本督虽然是东林出身,可是朝中想置我于死地的,恰恰就是东林党,刘衍,你说这是不是就叫做命数?”
刘衍说道:“属下不懂什么命数,只知道一点道理。”
“什么道理?”
“我命由我不由天!”
刘衍说道:“属下行事做事想来不计后果,只要是属下认为对的事情,就一定要办成,不会被规矩束缚。什么出身,什么文武之途,什么门生故吏,都不能影响属下的判断。在如今这个世道,只有这样才能做到不被所谓的大势影响。”
卢象升看着刘衍有些失神,自己的一番感慨,竟然引出刘衍的一番道理,而自己也算饱学之士,虽然听着刘衍的论点很大逆不道,却又感到非常有道理,至少从自己本心出发,是反驳不了的!
卢象升思索了一会儿,说道:“三人行必有我师,今日咱们闲聊一番,你便教了本督很多东西啊!”
刘衍抱拳说道:“属下不过是一介武夫,督臣暂且听之,做不得数的。”
同时刘衍心中暗道:“今日算是给卢象升打个招呼吧,将来我与他必有分歧的一天,也算给这位抗清英雄几分薄面。”
“好了,不说这些了。”
卢象升摆了摆手,似乎想将心中的负面情绪都赶走一般,说道:“那些文官武将缴纳的钱粮收上来之后,本督会分出三成,让卢怀英押运给你,算是作为你收容流民的补充吧。”
“谢督臣。”
“只是那些人日后少不得找你麻烦,你也要小心应对。”
刘衍嘴上答应着,但是心中并不担心:“接下来,他们就顾不上找我麻烦了!”
刘衍清楚的记得,今年开春,山东、河南等地将会爆发一场史无前例的旱灾,紧随其后的便是铺天盖地的蝗灾。
这两场灾难的降临,将让山东各地化为人间炼狱。
想到这里,刘衍心中暗道:“希望我的部署可以起到效果!”
第二百六十二章 民相食
从正月到三月初,山东各地始终未见降雪、降雨,各地干旱加剧,田间土地龟裂,各处河道、溪水干枯,村镇井水绝迹,百姓苦不堪言。
一连几个月不下雨雪,终于形成了一场前所未见的,席卷了整个山东的大旱灾!
刘衍走在灵山卫古镇巡检司一带的农田中,只见原本应该已经长出秧苗的耕地,此时却一片黄褐色,干粉的土壤随风飞舞,根本看不到一点绿色。
走了一阵,刘衍看着眼前的景象,心中也感到了属于这个时代的绝望,这场旱灾远比自己预想的要凶猛。哪怕刘衍已经提前部署,安置流民的钱粮都是按照最高限来囤积的,现在也还剩下许多,可以应急,各地的水利设施也大规模修建起来,可是没有水,一切都是空谈!
此时刘衍记起自己看过的,关于这场旱灾的史料,山东数十个州县都有“人相食”的记录:“春不雨,六月陨霜,十月斗米二千,井泉涸竭,芽花不开,果不实,牛羊不孕,鸡鸭不卵,妇人不孕,冬,人相食。”
“春夏大旱,百日风霜,秋无禾,斗米一两二钱,民间食草子树枝为生,有父子兄弟夫妇相食者,惨状难悉,饥民为盗,蜂起焚掠,四境萧然。”
而且让刘衍更为揪心的是,历史上这次特大旱灾一直持续到明年,旱灾加虫灾,整个山东的农田都无麦无秋,“树皮皆尽发瘗而食”,饥民“劫四境,杀戮甚惨”。
在山东周边,晋、陕、冀、豫同样如此,严重的干旱还伴随着漫天的蝗虫,以及严重的疫灾,使灾情更趋严重。
河南“大旱遍及全省,禾草皆枯,洛水深不盈尺,草木兽皮虫蝇皆食尽,人多饥死,饿殍载道,地大荒”。
甘肃大片旱区人相食。
陕西“绝粜米市,木皮石面食尽,父子夫妇相剖啖,十亡八九”。
在去年,也就是崇祯十二年的时候,山东等地的粮价就已经到了每石米价银一两,从今年正月以后,一石米更是涨到银三两至五两,加上沉重的赋役,民不聊生,迫使农民揭竿而起,起义不断。
河北、山东大量灾民弃耕逃亡,很多村庄变成无人村。自然灾害导致了经济的全面崩溃,并激化了社会动荡。而最终,这些逃亡的百姓不是被李自成裹挟为炮灰,就是死在了逃亡的路上,黄河以北的人口呈现出断崖式的下降!
“大人!”
一声呼唤,将刘衍的思绪拉了出来,只见是陈勋和管屯官张耒、经历赵民、钱粮官岳明、商事官宋功明几人走了过来。
“大家都看看吧。”
刘衍指着四周的耕地,心情沉重的说道:“看来今年各地都要绝收了,值此大灾之年,咱们要早做准备。”
众人的脸色都非常难看,管屯官张耒更是痛心疾首,说道:“灵山卫和鳌山卫新建的水利设施已经基本完工,加上新开垦出来的二十多万亩耕地,只要今年的雨水稍微好一些,那就是一个大大的丰收年!可是老天爷不开眼,竟然一滴雨都不下,这是要百姓们死绝啊!”
其余众人各自唏嘘,刘衍则是目光坚定,说道:“老天爷瞎了眼,可还有咱们!只要我刘衍在,就不会坐视百姓易子而食!”
说完,刘衍直接招呼众人在田间坐下,众人围坐在土地上,稍稍动作便是一阵烟尘,周围的新军将士找来伞盖,为刘衍等人遮凉。
刘衍直接对岳明和宋功明询问起来:“现在你们给我一个准数,灵山卫和鳌山卫以及各处产业,还能拿出多少钱粮来?”
宋功明对着岳明点了点头,随后岳明拿出一份文册,显然二人已经提前做好了功课。
“幸好大人有先见之明,在去年的时候就命属下和宋千户多采购粮食,现在灵山卫和鳌山卫各处的府库都是满的,加在一起,差不多有三十八万石粮食。”
“至于银子,现在各处产业和府库内,也能凑出二十五万两银子。”
“二十五万两?”
刘衍微微皱眉,三十八万石粮食就是四千五百六十万斤粮食,以现在灵山卫、鳌山卫五万八千九百七十五户人口,每天最低平均配额一斤半粮食计算,最多能坚持四个多月的时间。哪怕各家各户都有一些余粮,最多也就是再多坚持几个月,到了年末的时候,灵山卫和鳌山卫百分百会爆发饥荒!
所以从现在开始,刘衍就要开始不计成本的采购粮食,以现在的粮价来看,二十五万两银子只够买五万石粮食,投放到灵山卫和鳌山卫各处,杯水车薪!
“我记得各处产业的情况都很好,怎么只有这么点银子了?”
岳明说道:“大人之前让属下等采购粮食,已经用去了一部分,花费了四十多万两银子。另外属下和宋千户商议了一下,还要留下一部分银子,作为新军将士的军饷,以及应急之用,所以现在能动的银子,就只剩二十五万两了。”
“军饷你们留下多少?”
“现在新军各营每个月的军饷在四万两左右,属下留下了三个月的数额备用。另外应急的银子,属下也留了二十万两。”
刘衍思索了一下,说道:“只留一个月的数额,剩下的八万两也拿来买粮食。至于应急的银子,也拿出十万两来买粮食。”
“是。”
即便如此,一共四十三万两银子,看上去很多了,甚至足以冲抵朝廷给山东的练饷摊派,可是面对一天一个价的粮食,这些银子也依旧不够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