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穰苴站在屋子内,七尺身躯魁梧无比,一双铜铃般的鹰眼犀利异常。
然而李然却仍不为所动。
他看了田穰苴一眼后,便低下头,甚是慢条斯理的坐了下来,并缓缓道:
“大夫可曾怀疑过,此事可能就是你们齐人自己所为呢?”
齐国粮车被劫一事,其实所有人脑子里都会有一个基本认知,那便是此事绝不可能是齐人自己所为。
道理也很简单,齐人又为什么要去劫夺自己的粮车呢?难道是那些吃不上饭的庶人聚众劫粮?即便如此,他们手上的那些个兵器又从哪来的?
更何况,齐国此次负责运粮的卫兵,少说也有一二千名精锐士卒。能够在这等的精锐眼皮底下展开劫掠,莫说只是落草的野人,就算是周边的那群蛮夷之邦有心图之,也未必是能够全身而退的。
换句话说,这事必然是另一方势力的官家所为,这几乎是毫无疑问的。
所以,唯一的问题只在于,这件事到底是哪一方势力干的?而现在的所有证据,全部都指向了远在晋国的羊舌肸,以及身处郑国的李然。
只不过,田穰苴作为晏婴的亲信。谨遵着晏婴的指令,对此自然也有些想法的。只是还并不成熟,也没有丝毫的头绪。此刻听李然如此道来,神色顿时微微一怔,目光之中透出些许诧异。
“哦?你的意思是,是我齐人自己干了这事,然后再反过来嫁祸与你?这想法倒很是新鲜,那么愿闻其详。”
很显然,田穰苴对这一说辞突然是来了兴致。便准了李然是继续往下讲解。
“然目前有两个猜测,一则或是无心,只不过是齐人自己所为,然后欲将此事的视线转移到我李然头上。二则乃是存心,乃是有歹人藏于齐国,从齐国得了将要运粮消息后,再下手劫了粮,便是存心要以此来嫁祸于我。可无论是哪一种可能,此间必有齐人作为内应。这应当是毫无疑问的。”
“所以这件事即便不是齐人亲自所为,那也必是有人与其暗中协同的,大夫以为如何?”
其实,有件事李然眼下还没彻底想清楚,所以在这件事想清楚之前,他暂时没有将所有的猜测都告诉田穰苴。
不过眼下他所说的这两个猜测也足够使得田穰苴陷入深思了。
齐国粮车的行进路线,押送日期,护卫人手等情报在齐国确是应当属于机密。一方面便是出于安全考虑,另一方面,毕竟这事乃是晋国一手促成的。齐国过于大张旗鼓的奉诏办差,未免这脸上也有些挂不住。
事实上也确实如此,齐国粮车押送的路线与各驿站的接应日期,按理确实是只有极少数人知晓。
即便是此前消息灵通如郑国祭氏,也不得不是三番五次的遣人暗中打探,才能了解到他们的大致行程与方位而已。
若是要仅仅依靠这些个信息来策划劫粮,那简直是比登天还难的。
既然如此,那么此次齐国粮车在路上出了事,如果确实不是羊舌肸和李然所为,那么又会是谁呢?
“呵呵,若照你这么说,那本使也是否可以怀疑,此事便是你故意走漏了消息,而后再找人假装嫁祸于你,从而反过来可以洗脱你的嫌疑呢?”
“你这么聪明,既然能想到是我齐人自己泄的密,那自然也能想到如何让自己得以脱身的办法来,不是么?”
田穰苴的话音落下,只见他脸上忽的扬起一丝不屑笑意。
能够被晏婴如此看重的人,其能力自然不是一句两句话便能概括的。
倘若他当真被李然用一两句所谓的“猜测”便这样打发了,那晏婴的“识人之明”便也就无甚稀奇的了。而这田穰苴也自然算不得是公正不阿的了。
李然刚才所言的确有道理,可再有道理,说到底田穰苴也是齐人。
他既身为齐人,自不可能如此轻易的相信一个外人对于自家的怀疑。
而且他也很清楚,李然并没有完全对他说实话。
“敢问大夫,大夫何以认定,李然这是要自编自导的来演这一出呢?”
李然见状微微皱眉道。
“呵呵,正因为外面的那两个。”
田穰苴不由冷笑一声,用手指了指大堂的位置。脸上的不屑之色顿时更甚。
他的怀疑,其实也并非完全没有道理。
毕竟齐国的粮食若无法运抵卫国,那么郑国便可顺理成章的抢得头功,也将成了唯一一个成功援助卫国的大恩人。
日后郑卫同仇敌忾,又同为姬姓之邦,那么郑国的东边自然就能安定许多。
而祭氏一族也自然能够享受到两国睦邻友好的红利,从中谋取更大的利益。
“呵呵,那大夫可就要失望了。”
“哦?此话怎讲?”
田穰苴又是不置可否的问道。
李然若无其事朝屋外子产,祭先看了一眼,旋即缓缓回答道:
“李某若是真的为外面二位着想,那从一开始便不会告知叔向大夫该如何游说贵国的国君。若齐国不曾运粮赈济卫国,不但于卫国无有恩义,反而还会开罪于晋国,于郑而言,岂不是好处更多?”
“而祭氏自也能趁此机会大肆贩卖粮食至卫国,届时不仅可以大赚一笔,而且卫国也只会是对郑国祭氏感激涕零。祭氏从而可得名又得利,且更无任何的后顾之忧。”
“大夫以为,李某又何必要舍近求远?还要冒此等天下之大不韪呢?”
是啊,比起大张旗鼓的去劫夺齐国粮车,当初李然如果要帮着郑国和祭氏谋利,那直接选择规劝羊舌肸趁早打消了这个念头岂不更好?
听到此处,田穰苴的脸色再度变得严肃起来。
“子明可以据实以告了么?”
他怀疑了这么多,其实无非就是想看看李然到底是在掩饰什么。
但可惜的是,到目前为止,他还是未能彻底的参透李然。
尽管李然就站在他的面前,然而他却依旧看透,就好似李然身上是被罩着一层帷幕,给人一种十分神秘的感觉。
朦朦胧胧,若隐若现。
很显然,田穰苴并不喜欢这种感觉,也不喜欢李然的这种掩饰。只是碍于此行的目的,他不得不弄清楚李然所知道的一切真相。
“然可以给大夫一个名字,待得大夫回到了齐国,可于私底下以此人为线索进行明查暗访。届时必是能够查出一些端倪的。不过,无论结果如何,也还恳请大夫能够日后告知于我们。”
话到此处,李然的眼不由神变得愈发的锐利起来。
田穰苴见状一怔,正要再询问详细,却不料李然反而是直接一拱手,竟然自顾自的就退了出去,并没有要将那名字告诉他的意思。
接着,他又往刚才李然站立着的位置看去,只见地上不知何时,竟是多出了两个字来。
第八十七章 半个祭家人
听说李然被带走后,祭乐又是一阵心急如焚,一路小跑赶去别院。而她那秀美的面额上也不由得早已是惊出了一头冷汗。
可当她忧心忡忡的跑到祭氏别院时,她这才发现原来竟是虚惊一场,李然此时已然是好端端的坐在了院内茗着香茗。
“咦,祭……乐儿,你怎么来了?”
李然张嘴便想叫她祭姑娘,可话到嘴边却又觉得不太合适,毕竟她现在已经是自己的未婚妻,一直以姑娘相称,显得见外。
“来尝尝?这是然所制得的菊花香茗,甚是沁人心脾啊。”
万万没想到,李然不但是安然无恙的回来了,而且此时竟还在院里悠哉悠哉的品起茶来了。
但祭乐这时候又哪来的雅兴谈论这些,直接赶上前去一把抱住了李然。并甚是关切的问道:
“我爹没有把你怎么样吧?齐人呢?齐国来的使节有没有百般刁难于你?”
因为之前祭先一直不看好李然,所以祭乐非常担心此次祭先会不会对李然同样是袖手旁观,于是一上来就先问她有没有对李然怎么样。
“放心吧,令尊他好着呢,他老人家又岂会为难我这个未来的佳婿?”
李然笑着说到,祭乐这才想起自己与李然已经有婚约在身,按照郑国习俗,此时她是不能与李然私下见面的,不由小脸一阵绯红。
“哼……你还知道你是……这么大的事……也不跟我来说一声……”
一脸害羞的祭乐话到最后,声音越来越小,以至听不见了。
不过她的心情,李然却是能够理解。
“瞧你这满头大汗的,来,快坐下休息一会。”
两人进入院内坐下,李然赶紧给她沏了一盏菊花茶来。
早先李然入住这间别院的时候就发现院内种有许多菊花,而今秋风扫过,不少秋菊绽放,院内不但没有凋零之象,反而一片花海。李然便趁此机会命人摘得许多秋菊晾晒烘干后制成了花茶。
清茶入口,祭乐顿觉一阵神清气爽,当即诧异询问李然这花茶来历。
李然见她亦是饶有兴趣,当即将花茶的采摘和晾晒方式详细的与她讲解了一遍,未曾想祭乐还当真是兴致盎然,正当着手便要尝试。
就在此时,只听得一声甚是威严的喝声是从院外传来。
“乐儿。”
二人回转过身望去,但见祭先带着祭罔,一齐是进了别院大门。
“爹?您怎么也来了……”
不在闺中待嫁而又到处乱跑的祭乐此时显然心虚不已,毕竟按照习俗,她此时是不能与李然私下见面的。
“哼!老夫若是不来,岂不是叫人说我祭氏的闲话?还不赶快……”
“老宗主,乐儿也是担心在下安危才这般匆匆赶来。说到底,还是李然的不是。不过眼下既然来了,便且让她好生休息一阵再回吧。”
李然适时出声,帮了祭乐一把。
祭先见李然如此说到,便也不好继续多言。只又瞪了眼祭乐,甚是无奈的摇了摇头,便领着祭罔是进了院门。
三人各自坐下后,祭先直接开口问道:
“子明,你是将真相悉数都告诉齐国的田大夫了?”
此言,自是问的李然。
众人闻声,皆是将目光转向了李然。
祭乐此时尚不知齐国粮车被劫的内幕,听得此言当即亦是屏息凝神聆听着。
而祭罔则显得平静许多,看起来他似乎已经从祭先处得到过不少消息。
“老宗主未曾直言,然自是不敢全部告知田大夫的。”
李然最后给田穰苴留下的,只是一个名字。
至于田穰苴根据这个名字能查到什么,那便不是他所能掌控的了。
“嗯,那便好。竖牛此事关乎我祭氏一族,权衡利弊,有些事自当谨慎一些。”
祭先若无其事的说着,脸上不见丝毫波澜。
“老宗主所言极是,此事关系重大,然不敢擅自做主。”
原来,李然与祭先在此事上其实都早就是心照不宣。无论竖牛到底如何与齐人勾结,并参与到此次劫夺齐粮的事件当中。对于祭氏而言,这件事终究是不能闹大的,因为竖牛乃是祭氏的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