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战争,这样的摩擦,按理来说,他甚至都没有发表意见的想法。若不是此次事关季孙宿,他恐怕连看都不会看上一眼。
这个意欲代祭天的老家伙,他心里可是最清楚的。
当初季孙宿向晋国求取祭器的信札,他可是亲眼所见。
“居心叵测的老东西。”
这便是他对季孙宿最直接的评价。
“寡人多年不问世事,竟是孤陋寡闻了……咳咳……”
他忽的回忆起自己年轻时的模样。
那时候的他,刚刚即位君侯,意气风发,面对先父悼公留下的霸业,壮志满怀,立誓要继父之遗志,另有一番作为。
然而时过境迁,当他发现国内六卿势力已经庞大到令人生畏的地步时,他这才惊觉自己已然成为了一个空架子、手中可用之人,能用之人,可信之人,能信之人几乎全无。
每当他想要启用一个宠幸之人,六卿的反对之声立时会淹没朝堂。
每当他想要改变现状,六卿庞大的势力网络总能给他万般阻碍回去。
不是他不想努力,而是他一个人实在是挡不住这时代的滚滚洪流,庞大的卿族势力就像是挡在他面前的一座高山,任凭他如何冲撞,这高山兀自岿然不动。
其实,晋国的六卿,以及此前被自己祖辈和父辈们给斗倒的郗氏和栾氏,与眼前的这季孙宿又是何其相似?!
季孙宿可在鲁国代君行事,那日后他晋国内的六卿,岂非也可以取代了他?
光是想一想,他便觉得心惊。
所以今天这场针对季孙宿的戏,他必须下场,如此好的机会既然落在了自己手上,那必须借着势头给国内那些蠢蠢欲动的六卿大夫一个警告!
于是,晋侯起身,甚是庄严肃穆的宣道:
“想我文公当年,通商宽农,明贤良,赏功劳,三军六卿,诸侯莫及。伐曹攻卫,救宋服郑,平子带之乱,受天子之赏,始作晋国霸业。”
“及先父悼公即位,严军纪而恤民力,治律历而行礼法,举国大治,戎狄亲附,惠及中原,十年之功,以靖外难,吾晋之霸,军治万乘,诸侯臣服。”
“凡晋之盟,如乐之和,无所不谐,华夏尽附。弭兵之盟如是,宋盟之约如是。”
“但万万没想到,不过匆匆数十载,竟已有人胆敢在寡人面前视晋盟于无物。”
“季孙宿,你以为寡人当真老了吗?!”
随着,最后一句话落下,整个会盟台一片死寂。
晋侯不发威,你当他是病猫?
可他若当真发威,只怕届时便真要伏尸百万,漂血流橹!
他可是晋悼公的子孙!
身体里流淌着霸主的血脉,俯视中原,傲视群雄的壮志雄心虽被时代的洪流所淹没,可从未消失!
他所无奈的,是这个礼坏乐崩的世界,可他从未屈服于这悲哀的困境。他需要的就是这样的一个机会。
当年他有这个胆量灭了栾氏一族,今日便有这个胆量将你季孙宿挫骨扬灰!
听到这话的诸侯们都沉默了,害怕了。
晋侯没有老,也没有糊涂,他只是没有机会发出他自己的声音罢了。
而今在这平丘之会上,他就是要用实际行动告诉在场所有人,他晋侯仍旧个名副其实的盟主!
“君侯!……”
“来啊!将这老匹夫押下去!没有寡人的命令,任何人都不得接近!”
就这样,平丘之会上,堂堂季氏的一代宗主,居然被扣押在了晋国。
这不是一件小事,至少对在场的诸侯而言,已经足以被震慑住。
因为这件事代表着晋国对六卿的态度,对卿族权势过大的态度,对振兴公室,倡导礼治的态度!
而晋国的态度,就是天下的态度!
“君侯!君侯!……”
季孙宿显然还想再说点什么,可惜晋侯没有给他任何机会,微微摆手,示意侍卫将其拖了下去。
满脸震惊与骇然的季孙宿,死也没想到此次平丘之会的结果竟然是这样。
他原本以为就算晋侯对他侵占莒国,邾国领土之事再不满,顶多是训斥两句,发回鲁国,交由鲁侯处置也就是了。
毕竟他可是堂堂鲁国的上卿,三桓之一啊!
可他哪里晓得,晋侯此次敲山震虎之举,根本就没打算给任何人留下任何回旋的余地。
他就是要借着惩治季孙宿之事,来告诉国内的六卿,他晋侯仍旧是这个国家的国君!谁也不能小觑于他!
枪打出头鸟,可怜这季孙宿,以为自己是鲁国之臣便无视了晋侯之威,最终却落得个被囚晋国的下场。
“君侯英明!”
诸侯拜服,会盟台上一片恭敬。
晋侯的目光扫过在场的诸侯,扫过在场的六卿,最终停在了韩起身上。
“韩中军。”
晋侯的声音低沉而冷漠。
“臣在。”
韩起心神一震,此时手心里也尽捏了一把汗。
对于刚才晋侯的举动,其实他比所有人都更为震惊。
他万万没想到晋侯竟会直接把季孙宿给扣押下来,而且还是以国君的名义。
按照他的流程,原本想着晋侯不理政治多年,所以遇到这种事顶多就是当个和事佬,责备季孙宿几句,让季孙宿下不来台也就是了。
然后再让他这个中军佐去具体跟莒子,邾子斡旋致歉,商量归还城邑之事。
这样一来,他便可以等此间会盟结束以后,再以与晋侯“商议”的名义拖着,等于是再给季孙宿一个机会。只待日子一长,所有人都忘了这事,那无论是季氏那边,还是反对季氏的那一边,也都能交差了。
任何事情,都可以用拖延来解决。时间可以冲淡一切。
可眼下晋侯的一番话,却完全没有给他任何斡旋此事的余地。这一幕,令他始料未及,也压根没有与他提前商量过,就好似晋侯的这个决定乃是他突然想到的一样。
这下问题可就大了啊。
第四十章 季氏的困局
要说起韩起的为人,一贯的行为准则就是,大家和气生财,什么事都可以商量。
虽然季氏给他送的东西,和人家郑国祭氏送的相比,确实是寒酸了些。但他也并不会因为这个,就一定要帮着叔孙豹这一边彻底把季氏给整垮。
毕竟整垮人家季氏,等于是要绝别人一族。他们韩氏一家,从家族传承而言,从来都是做不出这种事来的。
当年赵氏大宗一族,曾是经历了下宫之难,也是险些绝户。而韩起的父亲,也就是韩献子则是挺身而出,据理力争而保住了赵氏一族不至绝户,并且将其独子赵武抚养长大。而这独子,便是如今韩起的上司,有名的“赵氏孤儿”——赵武。
所以,韩氏一族之所以能过存活至今而又显得那样的人畜无害,说到底就是基本不会去做那些个绝事。从来都是有话好商量的和事佬,顺便再两头捞一些好处。这就是韩氏一族的处事之道。
贪婪而又不失圆滑,而贪婪本身,又是绝佳的“人畜无害”的装饰。
可现在问题来了,晋侯亲自出面将季孙宿给扣押了。他心里的那些盘算可就全都落空了,这下与鲁国季氏的关系可就算是彻底僵住了。
更为致命的是,他收过季氏的礼物,虽是暗中收受的,可一旦被这季孙宿给招了供,彻查下来,那到时候,六卿之中的政敌倘若给他扣上一顶暗中勾结外国权臣的帽子,就可真的就玩大了。
听到晋侯叫到自己,韩起一时也是冷汗淋漓。
只见晋侯的目光依旧很平静,从刚才追忆先祖霸业时的慷慨陈词,到后来面对季孙宿无视自己晋国盟主地位而表达出的愤怒,再到最后将季孙宿拖下去时的泰然。
此时的他内心已经没了波澜了。略显苍白的脸上不带任何表情,只漠然的看着地上跪拜着的韩起。
“赵卿的病情如何了?”
谁也没想到,晋侯会在这时候又问起赵武来。
即便是一直站在远处观望的李然也不由微微一怔。
难道说,晋侯当真打算现在就要动韩起了?
要知道现在的晋国中军将仍旧是赵武,韩起不过是作为二把手代赵武处理国政罢了,倘若赵武病势有所好转,韩起这个中军佐也只是给赵武跑腿的份儿。
此时晋侯问及赵武状况来,那意思似乎就是在告诉韩起:不要忘记了你的身份。
李然有些纳闷,虽然他能理解晋侯欲借季孙宿一事来震慑晋国六卿,但眼下要动韩起,那也是绝无道理可言的。
更何况六卿之势,互相掣肘,牵一发而动全身。如果今日真动了六卿中最为温顺的韩起,那日后晋侯还能有好果子吃?只怕是当年晋厉公的惨案又将上演了。
“回禀君侯,赵武已然可以下地走动,想来不久便能痊愈,回朝参政。”
此时韩起也不敢妄言,急忙如实禀报。
闻声,晋侯微微颔首,眸子里闪过一抹厉色,却又转瞬即逝。片刻后只听他淡然道:
“那么,接下来的事便有劳韩卿了。”
此话一出,众人皆是愕然。大家如今都在等着看晋侯的这把大刀如何落下,却谁能料到竟是等来了这一句话。
晋侯说罢,便是缓缓转过身去,在众目的恭送之下,就此离去。
而平丘之会,也就这样看似胡闹样的收了场。
晋侯就这样走了,说了一番话,发了一通火,拆了一把台,然后拍了拍屁股,走了。
要说韩起今天是来走过场的,莫不如说这晋侯才是真正来走个过场的,此时众人回想起刚才晋侯说的那番话,只觉恍惚。
晋侯好似说了什么,但又好似什么都没说。他们心中的那股畏惧,也在此刻烟消云散,转而又浮现出一抹对晋国日益衰落的嘲讽来。
是啊,季孙宿是被扣押了,可那是他自找的。要不是他自认为自己是鲁国上卿,晋侯不敢拿他怎么样。非要在晋侯面前来赌一把运气,晋侯又岂能说将其扣押就扣押了?
所以说季孙宿的下场可以说完全是自找的,其他诸侯和卿大夫可没这么蠢,自然不会这时候再去撞那晋侯的枪口。
如此一来,晋侯刚才的那番话,在他们耳中,便好像是等同于没说。
李然见得此情此景,也不由得是一脸暗线,只摇了摇头,一声叹息道:
“敲山震虎,敲山震虎,这山倒是敲了,可是这虎,只怕是唬人的‘唬’吧……”
……
李然也先回到了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