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大唐朝堂如今的格局是天子治天下,世家出身的占据了大多数重要的官职,新兴贵族和士大夫以及少数通过科举入仕的寒门子弟为辅。
这样的格局其实是不健康的,因为世家势力太庞大,他们在地方上拥有太大的权势,甚至大过皇帝的圣旨。
习惯了威服天下,莫敢不从的李家天子怎能受得了?
于是到了李治这一代,他把削弱世家作为毕生努力的目标。
由此而影响了李治处置朝政的倾向,不管发生任何事,只要事涉世家,先打压了再说。
江南八大望族就是如此,若站在公正的立场上,严格说来,八大望族和李钦载都有错,最合适的处理方式便如窦德玄所言,各打五十大板。
但李治不同意,他要的是立威,更要将世家的气焰打下去,同时还要趁此机会将朝堂里跟八大望族有关的官员踢出去,把位置交给更信任的人。
刘仁轨的奏疏相当于一份讨伐世家的檄文,当朝臣们看到李治模糊暧昧的态度后,立马明白风往哪边吹了。
朝臣们疯狂上疏,痛斥江南八大望族罪状,他们参劾的不仅是追杀上官家族,突袭辽东郡公车驾,那些曾经的陈年往事也被挖了出来。
八大望族敢在长安城干出这些跋扈的事,当然不可能是第一次这么干,只有他们长期的猖狂行径,和别人长期的忍气吞声,才能助长望族的气焰,愈发不可收拾。
所以要拿八大望族的把柄,一抓一大把。
从长安城强买强卖,仗势欺人,关中地区大肆收购土地,再到地方上干预政事,抗拒朝廷法令等等,昔日各种见不得光的事都被挖了出来。
朝臣们越参越嗨,八大望族终于急了。
事发数日后,朝堂民间沸反盈天,八大望族出身的官员惶恐上疏自辩。
望族在地方上本本分分,我们望族出身的官员在长安老老实实,所有的指控都是不实的,是有人存心污蔑,请天子明鉴。
至于谋反什么的,更是莫大的构陷,望族自大唐立国后一直忠心本分,奉李氏为主,望族从未拥兵,更不敢对朝廷有任何不满。
事情没完,自辩的声音再大,大不过满城皆劾。
朝臣参劾望族的第三日,太极宫突然传出了旨意。
着令有司彻查涉江南八大望族案。
“彻查”的意思是,只要朝臣奏疏上参劾望族的内容,不管是真是假,你们桩桩件件都去查一查,案子背后如果拔出萝卜带出泥,也要查。
八大望族的官员慌了。
依靠家族的权势坐到这个位置,谁不是一屁股屎?谁经得起查?
天子和朝廷也不是聋子瞎子,以前他们干过的事不可能丝毫不知,只是为了稳定大局,天子故意装聋作哑而已。
现在天子下旨彻查,说明刘仁轨那道奏疏已种进了天子的心里,天子对八大望族是否谋反已有了怀疑。
任何朝代,一旦牵扯到“谋反”二字里,对家族和个人而言便是灭顶之灾。
就算最后查无实据,不死也要脱层皮。
望族出身的官员惊慌失措上疏自辩的同时,无数书信飞往江南,请求家族出面。
大祸临头了,必须请援兵了。
……
春晚夏至,池塘里的荷花悄然露了尖儿,伴随着阵阵蛙鸣,烦躁中带着几分安宁。
李钦载坐在院子里的躺椅上,听着池塘里蛙鸣,有些心烦意乱。
吵着瞌睡了。
正打算让部曲过来,进池塘把所有的青蛙都逮起来,晚上做个油爆田鸡下酒,吴管家却匆匆来报,门下弟子拜访。
李素节当先窜了进来,后面跟着李显,宣城义阳两位公主,以及薛讷,高歧,武敏之等人。
李钦载看了看天色,已近午时,不由叹了口气,喃喃道:“居然赶在饭点过来,今日诸事不吉,注定要被人蹭饭……”
不过看在前几日弟子们帮自己揍八大望族的份上,便请他们吃一顿吧。
“先生好逸致,活得比弟子们惬意多了。”李素节上前行礼,嘻嘻笑道。
身后的弟子们纷纷行礼。
薛讷不是弟子,只有他最不客气,上来就拈起李钦载身旁矮桌上的一块酥糕往嘴里送,咬一口立马皱眉:“甜得有点腻了,不好吃。”
嘴上说着不好吃,薛讷却又顺势拈起了一块送进嘴里。
李钦载指了指他,然后对弟子们正色道:“这种人去别人家做客,大概率是要挨揍的,你们不要学他,要有礼貌。”
李素节等人忍笑应是。
薛讷啧了一声,不满道:“吃你两块酥糕,小气劲儿!”
说着又拈起一块塞进嘴里,挑衅地看着他。
李钦载气定神闲地道:“刚才这块掉地上了,我拾起来打算喂狗的……不过喂你也一样。”
薛讷噗的一声全喷出来了。
李素节等人忍不住大笑起来,武敏之笑得最癫狂,全身打着摆子如同抽风。
李钦载担忧地看着他,这货的疯病好像越来越严重了,要不要让金达妍给他把把脉,就算不治之症也能未雨绸缪,提前安排酒席……
众人围在一起寒暄之后,薛讷便提起了当日暴揍望族的壮举。
在场的都有参与,气氛顿时热烈起来。
“不是我吹……”
薛讷刚起了个头儿,李钦载立马在旁边翻译:“他的意思是,马上要开始吹了。”
又是一阵大笑,薛讷高昂的兴致顿时一滞,道:“景初兄,你弟子面前给我多少留点面子,再说当日我也是很卖力的。”
“会稽孔氏全府上下一百多人,全被我打断了腿,我家亲卫用的是胳膊粗的铁镗,那一镗砸下去,喀嚓一声,骨头都外翻出来了,我这个上过战场的人心里都瘆得慌……”
第1279章 登门赔罪
男人说起暴力血腥的事总是眉飞色舞,靠杀戮征服来提升个人在群体中的威望,这是男人的通病。
连孙猴子都不例外,说起当年一把菜刀从蓬莱东路杀到南天门,那得瑟嚣张的劲儿,佛祖的五指山都压不下去。
猴子尚且如此,薛讷就更别提了。
长安城的热闹不少,但如此血腥暴力的热闹倒是不多,主要是没人敢这么干,偏偏在场的每个人都是这场热闹的当事人,聊起来更热烈了。
唯有宣城和义阳两位公主面带不适,勉强堆起笑脸听薛讷吹牛逼。
薛讷吹完之后,李素节和李显也不甘人后,纷纷吹起自己多么神勇无敌。
李钦载听着众人的吹嘘,心里有些奇怪。
他们的暴力内容居然都是大同小异,跟自己杀穿吴郡顾氏没什么不同,心里不由升起一股被人抄袭了的古怪感觉。
宣城和义阳也差不多,但二女的表情比较生动,一边说着打断别人腿的残忍话题,一边抱在一起瑟瑟发抖,不时插一句“好残忍,好可怕”。
李钦载一脸古怪地看着她俩,这茶里茶气的样子,是特么谁教的?
最后所有人的目光望向武敏之。
武敏之最低调,别人争先恐后说着自己的英勇事迹,唯独他在吃桌上的糕点,打死不愿张嘴。
最后薛讷忍不住了,噗嗤一笑,然后帮武敏之把他的事迹说了出来。
听完后众人表情复杂,李钦载更是默默地远离了几步。
“敏之啊,你年纪不小了,为何喜欢玩屎?而且现在还吃得这么开心……”李钦载语重心长地叹道。
武敏之一愣,翻着白眼使劲咽下嘴里的糕点,咳了两声,道:“先生,玩屎是玩屎,弟子现在吃的是糕点,先生请把话说清楚,不然弟子一世清名毁矣。”
李钦载叹道:“你特么都玩屎了,何来清名可言?从今以后,你在长安城算是臭名昭著了,嗯,字面意义上的‘臭名昭著’。”
武敏之又露出了疯批的笑容,桀桀怪笑道:“无所谓了,做人嘛,开心最重要,难得一场热闹,弟子玩得很开心,当时只觉得不枉此生,至于身后清名,哈哈,算个屁!”
李钦载站起身,突然朝众人长揖一礼,沉声道:“当日事发,多谢诸位鼎力相助,李某承情了。”
在场的人慌忙站了起来,李素节等弟子忙不迭还礼。
李钦载心中浮起淡淡的感动,如果说来到这个世界最大的收获是什么,除了亲人,便是眼前交到的朋友和弟子了。
有事他们是真上,每一次自己遇到麻烦,他们总是不遗余力地帮自己度过,人生能拥有这些朋友,其实已经很富裕了。
至于亲人朋友之外的权势,在李钦载心里反倒是最不值一提的收获。
午时,国公府设宴,款待李素节等人。
众人来国公府的次数太多了,基本已经不存在什么礼数,听到开饭便撒腿往前堂跑,李钦载还没落座,他们已开始狂吃起来。
李家的菜肴是长安一绝,这个名声在长安权贵圈子里早已传遍,但李钦载向来不大喜欢宴请宾客,唯有李素节这些弟子赶在饭点登门,死皮赖脸求恳之后,李钦载才会勉强同意他们蹭一顿。
今日李钦载心甘情愿宴请,弟子们自然不会客气,落座便大吃起来,皇族权贵所谓的教养规矩全被他们抛之脑后。
一顿盛宴过后,李钦载正打算指使李素节等人下池塘逮蛤蟆,吴管家匆匆来报,有多位客人来访。
李钦载一愣,还没开口问,吴管家已主动告之,来访的是江南八大望族出身的官员,同时还带了十几个断了腿的主事,这些断了腿的主事正是当日李钦载等人的杰作。
李钦载当即便皱起了眉:“他们来干啥?打算报复我吗?”
吴管家低声道:“老朽怕他们来者不善,已下令府中部曲集结,将他们拦在府门外。”
旁边的薛讷却猛地一拍桌子:“上次的教训不够,今日还敢登门报复,反了他了!景初兄莫动,愚弟帮你招待他们!”
武敏之两眼放光,浑身止不住地打起了摆子,嘴里发出兴奋的笑声。
“桀桀桀桀!他来了他来了,他带着欠揍的表情走来了!”
“哇哈哈哈!我也来了!你们打死我啊,打死我啊!”
说完武敏之一马当先冲了出来,跑得比薛讷还快。
李钦载心头一紧,这疯批莫又惹祸了,于是赶紧追了上去。
李素节等弟子也纷纷跟着出了前堂。
国公府外,乌泱泱站着数百人,他们都是江南八大望族的族人,其中一半是当日被打断腿的各家主事管家,另一半则穿着绯色紫色的官服,显然是望族出身的官员。
如今的八大望族在李治和几位重臣的谋划下,情势越来越危险。
当李治下旨彻查八大望族不法事时,“谋反”这顶大帽子离他们的脑袋越来越近,朝廷御史台刑部大理寺和百骑司都行动起来,而他们那些见不得人的勾当也即将公之于天下。
等到了那个时候,八大望族真的再也无法挽回局势了。
望族的根基在江南,事发之后便八百里快骑送了书信回去,但江南距离长安甚远,一来一回之间,等望族的家主做出反应,长安这边黄花菜都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