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贤一怔,神情颇为意外。
当日张大安与李钦载冲突后,李贤便知误会闹大了,而且很难解释,长安城无数人知道张大安属于沛王阵营,张大安搞出来事,谁会相信与李贤无关?
但李钦载却信了,从李钦载的眼神里,李贤看得出来他说的是真话,没有一丝作伪。
“呃,你,你信了?”这下李贤整不会了。
他还准备了一肚子的解释辩白之辞,这才刚起了个头儿,人家就信了。
李钦载点头:“我真信了。张大安是张大安,殿下是殿下,他做的事,我相信与殿下无关。”
“呃,为何?”李贤忍不住问道。
李钦载想了想,道:“俗话说,相由心生,我观殿下的容貌端正,善良无邪,眼神清澈且愚……咳咳,眼神清澈,有殿下这般容貌之人,行事必然坦然公正,不会在背后耍弄阴谋。”
李贤呆怔片刻,接着长揖道:“李郡公慧眼,贤当引为知己。”
旁边的张大安却脸色发青。
什么相由心生,不就是说我长得比沛王丑呗?
丑人天生就是干坏事的料?
欺人太甚!
满腹不忿,但张大安却不敢发作,内心深处他已有些害怕李钦载了,轻易不敢再招惹他。
李钦载与李贤却是越说越投机,两人很快便有相交莫逆之感。
至于李钦载为何相信李贤,倒不是因为他那几句解释。
其实李贤根本不必解释,甚至今日都不必登门,早在当日与张大安冲突后,李钦载就相信这是张大安一人所为,绝非李贤指使。
很简单,因为李贤没必要。
长安城那么多流言蜚语,背地里议论立储之争,但有一个铁一般的事实,许多人却偏偏装作没看到。
那就是,李贤是李治和武后亲自召回长安城的。
太子病重这个节骨眼上,李治马上将储君的第二顺位继承人召回长安,这个举动还不能说明问题吗?
论品行,论年龄,论嫡庶出身,论排位顺序,李贤都是毫无争议的储君继承人选,没有之一。
相信李贤也非常清楚自己地位的无可争议性,他只需要安静地待在长安,等待李治正式下诏册立太子便是,任何事做出来都是多余,而且弄巧成拙。
这种紧要关头,他怎会指使张大安得罪李钦载?
再愚蠢的人都不会干这事儿。
这也是李钦载劝说李显退出争储的原因,你的兄长任何方面都比你强,你争个啥?
别院设宴,宾主尽欢。
未多时,部曲领着李显来到别院。
李贤和李显兄弟见面,李显高兴地欢呼一声,飞快上前拽着李贤的胳膊哈哈大笑。
李贤也笑着双手使劲捏住李显的脸蛋,将他的脸捏成一个包子形状,任由李显如何挣扎,李贤也不肯放手。
李钦载看着兄弟相见这一幕,嘴角漾起一抹微笑。
看来兄弟俩的感情还是不错的,两人的相处亲密无间,相比之下,李显对太子李弘倒是有几分疏离感。
这也没办法,李弘终究是储君身份,名分上来说,与李显既是兄弟,也是君臣,地位的差距导致兄弟间不能毫无顾忌地玩笑嬉闹,兄弟间才渐行渐远。
眼看天色不早,李钦载顺嘴便挽留李贤在别院暂住一宿,并放了李显一天假,让他陪兄长聊个通宵。
立储之争,李贤和李显都表现得很克制,但双方的谋臣却在私底下小动作频频,因为争储,兄弟俩心中必然还是生出了一些芥蒂,趁着今日兄弟相见的时机,二人把话说开了就好。
李钦载不在乎谁当太子,但他喜欢大唐这个朝代,也由衷地愿意为它付出些什么。
他更由衷地希望,大唐顶层的权力交接能够平安顺遂,无风无浪。
第1180章 寒风不渡
李贤和李显当晚住在李家别院里,兄弟俩一间房,当晚厢房里的蜡烛彻夜未熄。
不知道兄弟俩这一晚上聊了什么,李钦载只看到第二天他俩神情萎靡,明显是熬了通宵,但两人之间明显比昨日亲密多了,谈笑毫无顾忌,像孩子似的互相打闹。
李钦载起床后,李显来向他告假,请求李钦载放他三五日假期,李贤和李显兄弟俩要回长安,进东宫,陪太子李弘。
李钦载想也不想便准了假,但同时嘱咐李贤和李显,陪伴李弘的时候,无论任何时间或场合,一定要有太医或东宫的内侍在场,兄弟三人不能单独相处。
李显满头雾水,不解地看着李钦载。
李贤到底年长一些,立马便明白了李钦载的深意,感动地长揖到地。
争储的凶险,李显不明白,李贤却很清楚,亲生的兄弟相聚,也要防备旁人的流言蜚语,尤其是李弘病重的关头,万一突然有个三长两短,若无外人在场,兄弟俩真就跳进黄河都说不清了。
亲自将兄弟俩送出门外,看到二人登上了马车,王勃却还没从粉丝的状态中脱离出来,看着李钦载的眼神依然像追逐爱豆,命都给他的那种。
“你赶紧走,我不好这一口儿……”李钦载朝他摆手。
“这次来去匆忙,来不及向李郡公请益,往后勃愿常来阶前恭聆李郡公教诲,还望李郡公莫弃。”王勃真挚地道。
李钦载叹道:“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做文章这种事,我实在教不了你什么……”
王勃两眼像奥特曼似的放激光:“‘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妙啊!绝妙佳句!李郡公随口一句话便发人深省,勃受益良多。”
长揖一礼后,王勃又道:“晚生愿以弟子礼事之,还请李郡公勿拒。”
见王勃说得认真,李钦载皱眉,这货如今的年纪,应该是一身傲气谁也不服的状态,为何对自己如此殷勤?
说好的文人风骨呢?
挤出一丝笑意,李钦载敷衍地道:“好好,以后常来做客。”
“文章之道,在于天成,但勃还想请李郡公给我一些建议……”
李钦载招手让他凑近些,然后很粗鲁地揪住他的衣领,指着不远处李贤和李显的马车,道:“看见这兄弟俩了吗?”
王勃呆滞点头。
“以后这兄弟俩斗鸡玩耍的时候,你少掺和,更不要写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助兴,还有就是,少走水路,多走旱路,记住我这两句话,保你活到寿终正寝。”
懵逼的王勃有点懵逼。别的都能理解,少走水路,多走旱路是什么鬼?
我也不好这一口儿呀!
李钦载却将他往外一推:“走你!”
……
人在甘井庄,但长安城的消息却一直没落下过,每当长安有什么风吹草动,国公府都会派人来告诉李钦载。
李贤和李显兄弟俩刚离开,长安城便传来了消息。
太子李弘昨夜再次昏迷,被太医救醒了。
但这个消息却无法再隐瞒下去,动静太大了,李弘刚昏迷,太医署便炸了锅,里面的太医全都飞奔向东宫,被有心人看在眼里。
太子病重的消息原本只在朝堂少数一些高阶官员圈子里知晓,如今已是满城皆知。
高句丽灭国之喜的余韵还未散去,长安臣民心中却被蒙上了一层阴影。
太子李弘,是大唐历史上难得一位基本没有负面评价的太子,他在臣民心中的威望很重,尤其是监国这一年来,李弘秉政理国的表现可圈可点,深得臣民拥戴。
没想到太子居然病倒了,而且很严重。
普通的平民只是觉得意外和惋惜,但长安城权贵圈子的气氛却陡然凝重起来。
太子病重,意味着大唐易储的可能性变高了。
如此重要的位置,谁不眼红?
就连那些庶出的皇子都动了心思,一时间长安城内谋臣四出,群臣各自依附,有的改换门庭,有的撺掇皇子。
幸好朝臣们还不算蠢,没人敢在奏疏上公开议论易储之事,否则李治会教他来世重新做人。
改换门庭,依附皇子的阵营里,朝臣投靠最多的两大阵营,便是李贤和李显,兄弟俩什么都没干,可王府外已是人山人海。
谁都没想到,兄弟俩任何人都没见,而是径自入了东宫,陪伴病重的太子李弘。
长安城的寒风,吹拂不到甘井庄。
回到甘井庄数日了,李钦载恢复了以往的咸鱼日子,每天给小混账们上上课,河边钓钓鱼,逗弄一下孩子,日子过得如闲云野鹤,太特么爽了。
李显走后,甘井庄还有一位庶出的皇子李素节,李钦载严厉叮嘱他不准离开庄子,不准掺和争储之事,更不要被小人撺掇利用。
李素节很清楚自己的身份,毫不犹豫地答应了下来,这些日子果然老老实实待在学堂里,哪儿也不敢去。
天气越来越寒冷,李钦载不知为何对钓鱼产生了极其浓厚的兴趣,每天部曲们抬着轮椅,拎着钓竿,还在河边搭起一座简易的帐篷,帐篷里生了三个炭炉子。
李钦载就坐在帐篷里,每天执着钓鱼,呆呆地盯着河面。
每天兴致勃勃地来,每天骂骂咧咧地走,第二天再来,如此反复。
打死不炸鱼,这是钓鱼爱好者的底线,底线不能再低了。
这一天,李钦载又是空手而归,满脸晦气地被抬回别院,李钦载坐在轮椅上不停地骂,骂河里的鱼不识相,誓要灭它们满门云云。
回到别院门口,崔管事迎上前,低声告诉他,薛家的少郎君来了。
李钦载一怔,薛讷来了?
无缘无故突然从长安跑到乡下,难道长安城的争储已如此激烈,连薛讷都不得不避风头了吗?
部曲推着轮椅来到前院偏厅,薛讷正坐在炭炉边烤番薯。
滚烫的番薯被薛讷剥开,薛讷被烫得吱哇怪叫,却迫不及待地送一口入嘴,又被烫得活蹦乱跳。
见到李钦载后,薛讷咧嘴朝他笑了笑,指了指炭炉上快熟的另一只番薯,示意李钦载别客气,然后继续跟番薯较劲。
兄弟之间不必客套,李钦载劈头就问:“长安城有人找你麻烦?”
薛讷一愣:“没有啊。”
李钦载松了口气,随即不满地道:“没人找你麻烦,你来我家干啥?”
薛讷又愣了:“一定要有麻烦才能来你家吗?你家是刑部大堂,负责平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