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素节眨了眨眼:“晚上我等还要侍候先生,要不……等回长安再叨扰?”
“也好也好,回长安再说,哈哈,我有酒,也有故事,你们有福了。”
……
李钦载半躺在厢房里,天气有点凉,他的身上盖了一张厚厚的蚕丝被褥,身旁还生着炭火,屋子里热气腾腾。
炭火上搁着一个小陶罐,里面煮着汤药,崔婕坐在炭火旁,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计时的香炉,默默计算煎药的火候时辰。
汤药沸腾后,崔婕将陶罐里的药汤倒进碗里,搁在一旁等它凉一些。
又在炭火上放了两个番薯烤着,扭头朝他笑道:“夫君,如今番薯已种遍了关中和江南,产量不小,天下百姓都承您的恩德呢。”
“民间已留了许多秧种,咱们可以敞开吃了,妾身给您烤两个试试。”
李钦载摇头:“这玩意儿就吃个新鲜,饥荒时救人性命用的,平日里可以掺在米饭里搭配着吃,当粗粮调养肠胃。”
“我要吃肉,受伤的人只想吃一口油花花的大肘子。”
崔婕犹豫了一下,道:“夫君能不能吃肉……妾身先让人在城里找个大夫问问,可不敢大意了,好不容易从战场上捡了条命回来,若因为几口吃食而加重了伤势,冤不冤呐。”
正要出门,门外传来部曲的通禀。
登州刺史齐铮门外求见,有事请示。
崔婕望向李钦载,李钦载扬了扬下巴,示意让齐铮进来。
进门后的齐铮表现得非常恭敬,不仅是李钦载的身份爵位,也因为他在高句丽战场的事迹令他敬重。
“齐刺史有何事?”李钦载微笑问道。
齐铮恭敬地道:“昨日,李县公的舰船还没到登州,城外却发生了厮杀,此事与李县公有关,下官不敢隐瞒。”
然后齐铮将昨日发生在登州城外的一场厮杀原原本本说了出来。
当听到几位登州渔民舍生忘死,为了素不相识的他而豁命与高句丽刺客相拼,甚至几位渔民最后壮烈战死,李钦载震惊地与崔婕对视。
“最后那位年轻人,自称是游侠儿?”李钦载问道:“可有留下姓名?”
齐铮摇头:“此人将刺客全杀了后,便翩然离去,据渔民说,他也是为了李县公才出的手。”
“下官失职,没想到登州地面上竟混进了高句丽刺客,差点谋害了李县公,请李县公责罚。”齐铮垂头请罪。
李钦载摇摇头,这种事儿怪不了齐铮。
“活着的那几位渔民,如何何在?”李钦载问道。
齐铮道:“他们都被下官安排在登州城内的客栈里。”
崔婕在一旁肃然道:“救命之恩,不可不谢,请齐刺史将这几位渔民请来,还有战死那几位渔民的家眷,也一并请来,我夫妻欲当面道谢。”
齐铮应声离去。
没多久,几名渔民和一群身着白衣孝服的男女来到馆驿门外,一脸局促紧张。
李钦载被崔婕搀扶着站在馆驿外,亲自迎接他们。
夫妻二人的身后,是李素节等弟子和部曲们。
见渔民们到来,李钦载上前艰难地走了两步,夫妻二人缓缓朝渔民们躬身。
“在下李钦载,多谢诸位仗义相救。”
渔民们赫然睁大了眼,听到眼前这人便是他们拼命保护的李帅,众人顿时激动起来。
“李帅,真是李帅啊!”渔民们忘情地叫了起来。
中年渔民却双膝跪地,惶恐道:“卑贱之民,做一点微末能及之事,怎敢当李帅之礼,折煞小民也。”
其余众人也回过神,急忙学着他一起跪下。
李钦载上前扶起中年渔民,苦笑道:“救了我的命,还给我下跪,你们多亏得慌呀,你们才是折煞了我。诸位请起。”
李素节等弟子们纷纷上前,将渔民和亡者家眷们扶了起来。
齐铮在一旁含笑而立,也不知是不是为了李钦载壮势,于是告诉渔民们,扶他们起身的是李帅的弟子,也是当今的皇子和公主时,渔民们大惊失色,扑通一声又跪下了。
李钦载瞥了齐铮一眼:“话这么密,改行当官媒去好不好?”
齐铮一凛,脸色苍白急忙告罪。
扶起一众渔民和家眷,李钦载亲自将众人请进馆驿高坐。
一只胳膊被崔婕搀扶着,李钦载的另一只胳膊却托着那位中年渔民的手肘,三人并行而入。
至于渔民们寒酸破旧的穿着,还有身上无法掩盖的鱼腥味,李钦载却仿佛根本没闻到,毫不嫌弃地与众人走得很近。
渔民们愈发感动,观其言,察其行,这位李帅丝毫没有权贵人物高高在上的倨傲气质,反而特别亲和友善,在他的身上,阶级壁垒好像完全不存在。
这一生为了这样一个人拼过命,值了!
第1137章 魂兮归来
馆驿堂上高坐,李钦载命人设宴。
渔民和家眷们感激涕零,当饭菜端上来后,渔民们赫然发现,宴上只有饭菜和清水,没有酒。
李钦载端起一盏清水,望向亡者的家眷们,沉声道:“诸位的丈夫或儿子因我而死,如今尚在孝期,饮酒未免对亡者不敬,只备薄水一杯,以敬高义之辈。”
家眷们纷纷起身,含泪行礼。
李钦载浅啜一口清水,暗暗叹息。
因他而战死的人,他们生前的责任,该自己来帮他们担起了。
宴席的气氛有些沉闷,一个时辰后,宴席结束,李钦载夫妻俩又将众人送出馆驿门外。
随即李钦载又与崔婕商量,几位渔民和亡者家眷的生计从此以后由李家来承担,给他们在登州城外买地,盖房,若离不开打鱼的生计,也可以给他们打造新船等等。
崔婕会意,马上亲自去办。
第二天,李钦载很早就起了,崔婕推着轮椅,夫妻俩带上弟子和部曲出了门。
今日的目的地是登州城外一个偏僻的村庄。
那里是郑三郎的故乡。
车行半日,来到一个看起来非常穷困的庄子上,庄子里房屋矮小,里面人丁稀少,壮年劳力更是少见。
一路问到郑三郎的家,郑三郎家中父母俱在,还有一位兄长。
郑三郎生前力气大,但饭量也大,一家几亩薄田实在养不活他,这才让他去登州城里自己找活计,也造就了李钦载与郑三郎的相识。
被部曲抬下马车,破旧简陋的屋子前,郑三郎的父母和兄长一脸紧张地看着他。
李钦载含泪告诉他们,郑三郎已殉国,尸骸埋葬在高句丽乌骨城外,带回来的只有他生前的几件衣裳。
父母和兄长震惊之后,跪地大哭不止。
李钦载坐在轮椅上,黯然地垂头叹息。
庄子外的一座不知名的青山上,建起了一座衣冠冢,石碑上刻着郑三郎的名字,落款的不仅有他的父母兄长,还有一行小字。
“承恩苟活之人,唐,渭南县公李钦载敬立。”
白色的旗幡林立在坟头,部曲们分立各个方位,摇着手里的招魂幡,李钦载和崔婕跪在正中,他的身后,正是郑三郎死也不肯放手的那面染血的帅旗。
帅旗猎猎,迎风招摇。
部曲们摇旗高喝。
“英灵不远,魂兮归来!”
李钦载阖眼,脑海里仿佛又看到了郑三郎那张憨厚的脸。
郑三郎说,李帅你管饭吗?
郑三郎说,李帅,冯头儿说了,帅旗不能倒。
郑三郎还说,李帅,我好冷啊……
不知不觉,李钦载的泪水蜿蜒而下,嘴里却含笑喃喃:“这憨货……”
……
告别了郑三郎的父母兄长,李钦载和崔婕也给他家留下了充足的银钱。
从回到大唐的那一刻起,李钦载突然觉得自己有很多债要还。
战死的袍泽,他们的身后事,他们无法承担起来的责任,李钦载都有义务帮他们接过来,让他们的家人继续生活下去。
朝廷的抚恤是另一回事,李钦载只想表达一下自己的心意。
回登州城的马车上,李钦载问道:“咱家的钱大约积蓄了多少?”
崔婕默默算了一下,道:“国公府的账妾身不插手,单只说甘井庄别院的账目,这几年下来大约积蓄了四万多贯,都是驻颜膏的买卖咱家与国公府各自分润,与许家的冰块买卖也是。”
李钦载点头沉思。
崔婕又道:“对了,夫君出征时,薛家来人,送来几批钱财,数目不小,半年来前后共有四次,每次至少都是上万贯,薛家说是夫君和薛讷在倭国做了买卖分账。”
“夫君在外征战,妾身通信不便,不知究竟,薛家送来的钱妾身收下了,但没敢动,便命部曲送到甘井庄别院的库房里封存起来。”
李钦载满意地笑了,这婆娘是真会持家的,非常精明。
“婕儿,回长安后,家里需要支出一笔钱,这笔钱不小。”
崔婕似乎早就猜到他要说什么,微笑道:“夫君是想补贴战死袍泽们的家眷么?”
李钦载点头:“别的不说,高句丽战场上战死那么多袍泽,我不可能一一补贴,那是朝廷的事,我干了会犯忌讳。”
“但乌骨城外一战,五千将士几乎全军覆没,活着的只剩一百多人,那是东征里最惨烈的一战,也是我亲自参与的一战,战死的近五千袍泽,我有责任照顾他们的家人。”
崔婕握住他的手,柔声道:“这是为人应有之义,妾身不会反对,妾身更庆幸嫁了夫君这样一位有情有义的男人。”
“夫君可吩咐部曲,将战死袍泽的姓名和家乡统筹起来,回到长安后,妾身拨出甘井庄库房里的所有银钱,再平均分给战死袍泽的家人们,总归不能让英灵的亲人再受苦难。”
李钦载笑道:“夫人深明大义,娶了你是我的福气。”
崔婕似嗔似喜地瞥了他一眼,幽幽地道:“夫君的福气可真不少呢,妾身听鸬野赞良说,夫君在高句丽又认识了一位女神医?还嘱她战后与爷爷同回长安,被咱李家聘为供奉?”
李钦载失笑:“确实认识了一位女神医,但没那些庸俗的男女之事,她救了爷爷的性命,也救了我的命,等她来到长安,夫人可要以礼相待。”
“李家祖孙俩的命都是她救的,夫人不可失礼,更别吃什么飞醋,我又不是牲口,总不能见个女人就想把她祸祸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