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沾满了鲜血的匕首朝一名倒地刺客的衣裳上擦了擦,纳入小巧的鞘中。
年轻人冷笑:“倒是有几分功夫,但遇到了我,还是不够。”
目光转过来,望向几名呆若木鸡的渔民,年轻人笑了笑:“你们不错,单说不知死活这劲儿,颇有我儿时的几分神韵。”
中年渔民忍着身上的各处刀伤,抱拳道:“多谢这位公子仗义相救,请教恩公高姓大名。”
年轻人摇摇头:“我不过是个居无定所的游侠儿,名字不提也罢,而且,我出手也不是为了救你们,否则刚才你们死了人开始我便该出手了。”
中年渔民不解地道:“那么恩公出手是为了……”
年轻人笑了笑,道:“匹夫尚知家国大义,我以‘侠’字行走世间,焉能不如尔等?”
冷眼瞥过地上高句丽刺客的尸首,年轻人淡淡地道:“谋害我朝廷栋梁,社稷股肱重臣,我若视而不见,对不起在前方豁命击敌的李帅。”
“我出手也是为了李帅,任何天良尚存之辈,都不会让敌国害了我朝的英雄,所以,他们该死。”
说完年轻人从怀里掏出一块银饼,扔给中年渔民,道:“明知不敌,仍从容赴死,这是大义,你们了不起。这点钱拿去厚葬那几位渔民,他们也了不起。”
“卑贱之民尚知报国忠君,大唐盛世不远矣!”年轻人感慨道:“或许,天下百姓不再需要我们游侠儿了,好事!今日当浮一大白!”
说完年轻人突然仰天长笑,转身潇洒地离去。
中年渔民怔怔地看着年轻人远去,然后默不出声地朝他的背影长揖一礼。
三人正黯然收拾几位死去的渔民的遗容,突然听到一阵嘈杂的脚步声。
那位跑去报官的名叫老四的渔民大声道:“诸位差官,这里,刚才就是这里,有歹人来意不善,怕是会出事!”
……
第二天,登州城来了一群贵客。
贵客不是李钦载,而是一位绝色貌美的女子,领着一群活泼的年轻学子。
包括随从车夫在内,这支队伍浩浩荡荡千余人,而且前方开道的竟举着黄色的旌旗,竟是皇室贵胄身份。
还没到登州城,守城的将士在城头上已远远见到了这面黄色的旌旗,顿时被吓坏了,急忙派人禀报登州刺史。
登州刺史闻报不由悚然,敢打出这面黄色旌旗的人,必然是天家的皇子或公主出巡,奇怪的是,事先竟毫无预兆。
对一城刺史来说,不管来的是皇子还是公主,都是了不得的身份。
刺史急忙下令刺史府所有官员道场,一群官员几乎连滚带爬迎出城外。
千余人的队伍很快到了登州城外,城外站满了迎接的官员。
一名披甲禁卫骑马上前,冷傲地朝登州刺史递过一面象牙牌,刺史接过一看,顿时浑身一震,面朝队伍长揖行礼。
“下官登州刺史齐铮,携登州刺史府大小官员人等,拜见四皇子郇王殿下!”
身后一众官员也吓了一跳,急忙跟着行礼。
队伍前端,李素节翻身下马,朝刺史齐铮瞥了一眼,淡淡地道:“莫忙着行礼,我怕你闪了腰,今日来登州的不仅是本王,还有很多人。”
齐铮不解地抬头。
李素节却不理他,转身走到一辆马车前,躬身道:“师娘,咱们已至登州城,登州刺史等官员在城外拜见,是否打发他们离开?”
马车内沉默了片刻,传出崔婕平静的声音:“礼数不可缺,人家刺史既然亲自迎出城,也该见一面,莫让人笑话咱们失礼。”
李素节恭声应是,然后亲自掀开车帘,露出崔婕那张美丽而憔悴的脸庞。
刺史齐铮一愣,上前两步揖道:“下官齐铮,敢问贵人……”
崔婕淡淡地道:“齐刺史不必多礼,我是渭南县公李钦载的正室发妻。”
齐铮一惊,急忙长揖:“下官拜见李夫人!”
崔婕道了声免礼,齐铮直起身,便看到崔婕的马车后面跟着一群骑马的年轻人。
这群年轻人有男有女,一个个冠面若玉,神采飞扬,从穿着到气质,透出一股浓浓的富贵气息。
齐铮愈发心惊,心中不停嘀咕,今日究竟是什么黄道吉日,小小的登州城竟来了这么多神仙人物……
态度摆得愈发卑微,齐铮小心翼翼地问李素节:“不知李夫人后面那几位……”
李素节扫了一眼,淡淡地道:“哦,我们都是我家先生门下弟子……”
然后李素节开始介绍起来。
“这位,是七皇子英王殿下。”
“这位,是宣城公主殿下。”
“这位,是义阳公主殿下。”
“这位,是契苾何力大将军之子,契苾贞。”
“这位,是殿侍中上官仪之孙,上官琨儿。”
“这位,是左相许圉师之子,许自然。”
“……”
齐铮脸色越来越白,只觉得双膝越来越软,都快跪下去了。
果然都是神仙人物,今日也不知是黄道吉日还是他齐铮的末日。
这些皇子公主和权贵子弟齐聚登州城,还有一位被这些贵胄子弟恭称为“师娘”的县公夫人……
这么多人进了登州城,安保方面稍微出一丝差错,他齐铮一百个脑袋都不够天子砍的。
“拜,拜见……”齐铮脸色苍白,说话都结巴了。
李素节挥了挥手,道:“不必多礼了,我等今日来登州,是为了迎我们的师尊李先生。”
说着李素节神情一肃,沉声道:“先生为国浴血沙场,我等弟子钦崇万分,我们入城后不必讲什么排场,寻个馆驿院子足以安顿,但先生若至登州,还请刺史摆出仪仗,迎我先生荣归乡里。”
“英雄之名,天下苍生当尽知!”
第1134章 夹道而迎
从辱夷城出海,到大唐登州港,航程大约三天,若遇到海上顺风的好天气,或许更快一些。
三日后,水师舰船已可遥见登州港的轮廓。
李钦载被部曲们抬上了轮椅,晕船的他大吐两日后,今日好不容易适应了舰船随浪起伏颠簸的节奏,没再吐了。
天晴了,雨停了,李钦载觉得自己又行了,自我感觉能当个水师将领什么的,然后……船到岸了。
心情很复杂,感觉自己这两日大吐特吐的适应完全做了无用功。
舰船离陆地越来越近,李钦载坐在轮椅上,苍白的面孔浮起了微笑。
大唐,终于回来了!
自己浴血拼命,发明创造,献策献计……这些年做过这么多事,为的不就是让这片土地开出更美的花么?
船离岸边还很远,船上的传令兵已吹响了冗长的号角,向对岸发送信号。
李钦载的身后,一面染着血污的帅旗迎风飘扬。
这面帅旗是从战场上带下来的,郑三郎临死都不肯让它倒下的一面旗帜。
它只是死物,可不知为何,李钦载总觉得乌骨城外一战后,这面帅旗好像被注入了灵魂,它已是一条鲜活的生命。
帅旗没有清洗,仍保持着当初沾满血污的模样。
这是李钦载特意吩咐的,上面沾的是英灵的血,不能洗。
离岸边越来越近,李钦载赫然发现岸上站满了人。
不少是穿着官服的官员,还有许多熟悉的面孔,李钦载惊喜地发现,崔婕竟然也在其中,还有那些不争气的弟子们,都在岸边翘首以盼。
眼眶顿时泛红,李钦载深呼吸。
再见妻子亲朋,恍如隔世,散不尽的硝烟战火,与此刻岸上亭亭尔雅俏立的妻子,两幅画面重叠在一起,像夕阳下开出的花儿,带着血色的美丽。
李钦载合上眼,然后睁开。
该走出那个世界了,我特么要拥抱和平的生活!
偌大的舰船缓缓靠岸,小八嘎推着轮椅,李钦载率先下了船。
岸上铺了一条长长的红毯,四周林立无数官员和百姓,登州城的守军披甲按刀,列于红毯两旁,留出一条长长的荣耀之路。
李钦载不由失笑,这排场到底是谁想出来的?隆重得有点过分了。
登岸的那一刻起,崔婕见到坐在轮椅上的李钦载,眼泪顿时止不住地流下,最后不顾失仪,当着众人掩面大哭起来。
脚步踉跄跑上前,崔婕一把抱住李钦载,很用力,仿佛要将他揉进自己的胸膛,从此以后好好保护起来。
“夫君!”崔婕大哭。
李钦载吸了吸鼻子,强笑道:“好了好了,我还活着,没必要如此伤怀,留点眼泪等我将来八十岁寿终正寝后,到我坟头上哭去。”
崔婕仍大哭不止,泣道:“妾身非不识大义之愚妇,夫君报效君上家国,舍身杀贼,妾身不拦着,以后也拦不住。”
“可妾身只盼夫君杀贼之时,也要惜身自保,你若有事,咱李家的天都塌了,留下咱家这些孤儿寡母如何苟活?”
李钦载笑着轻抚她的后背:“不拼命了,以后都不拼命了,我保证。为了天子和社稷,这次我丢了大半条命,也算对得起天子了,以后绝不干这亏本买卖,大好时光留着陪我的妻儿老小。”
崔婕从他怀里离开,看着李钦载坐在轮椅上,面色苍白,浑身虚弱的样子,心中愈发疼惜酸楚,不由再次大哭起来。
李钦载有点头疼,熊婆娘哭起来没完没了了还。
这时李素节等弟子上前,神色庄重地朝李钦载长揖到地,久久不起。
“弟子恭迎先生归唐,先生在高句丽率孤军抗数倍之强敌,死战不退,弟子等皆已听闻,先生气节高洁,风骨刚烈,此生得入先生门下,是弟子等的无上荣光。”
李素节严肃地说完,旁边的李显也道:“先生平安归唐,是我大唐之福,社稷之福,亦是我等弟子之幸。”
众弟子这时也纷纷上前见礼,万众瞩目的场合下,弟子们行礼说话都很规矩,跟昔日学堂里一个个没正形的浪荡模样完全不同。
李钦载环视众弟子,不由欣慰地笑了。
然而看到周围密密麻麻的迎接人群,李钦载又沉下了脸。
“今日这排场,是你们搞出来的?”李钦载冷冷道。
李素节赶紧道:“是弟子的主意,先生是我大唐的英雄,英雄归乡,岂能锦衣夜行?弟子想让世人都知道,先生为大唐付出了怎样的牺牲,立下了怎样的功劳……”
李钦载眼睛闭上,挥手道:“告诉官员,让百姓都撤了,家里农活那么忙,为生计奔波那么辛苦,为了一个不相干的人被强行赶到港口,不是造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