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比之下,李敬业那个爵位继承人实在乏善可陈,远不如李钦载。
可惜朝廷有规矩,家族也有规矩,爵位只能传给长房长孙,不可轻言废黜。
不过李勣也不觉得遗憾,他相信以李钦载的能力,将来爵晋国公是迟早的事,终究是李家的血脉,一门双公,亦是快事。
今日李勣出现在长安东郊,也是为了给李钦载保驾护航。
这一次李钦载招惹的麻烦太大,李勣不能让他独力处置了,趁着自己尚能动弹,在朝野间余威犹存,朝堂之外的麻烦,他便帮李钦载解决了。
一骑快马再次狂奔而来,在马车外停下,骑士面朝李勣行礼:“老公爷,对方来人了,距此二十里外,一共百余骑,皆是族中死士,他们已入曾适布下的埋伏圈。”
李勣仍然没睁眼,嗯了一声,淡淡地道:“告诉曾适,当年战场上的把式莫丢了,老夫今日倒要看看他曾适的本事是否生疏。”
骑士抱拳行礼,上马离去。
骑士离开后,李勣终于睁开眼,看似浑浊的眼睛望向太极宫的方向,目光闪过一丝忧虑。
今日李家面临的是两处战场,东郊这一处,李勣有绝对的把握,可是金殿上呢?
也不知那小混账能否压得住场面。
……
长安城东郊二十里外,道路有些崎岖,黄土地夯实的路面上,此刻已是遍地鲜血残肢。
这里正在进行着一场血战。
这条路是通往长安城的必经之路,站在这里甚至能隐隐看到长安城巍峨高耸的城墙。
这里也是最让人心情放松的地方,因为目的地已在视线内,从人的心理上来说,最让人放松警惕的时候,便是快到达终点的时候。
不得不说,曾适选择伏击的地点很精妙,他算准了人心。
就在百余骑死士策马而过时,路边半人高的草丛里突然放出一阵漫天箭雨,双方还没照面,百余死士便栽了一小半。
接着草丛里杀出两支兵马,他们不是官兵,出手却比官兵更狠辣,更要命。
每一刀都朝着死士们的要害而去,而且手法利落熟练,仿佛演练了无数遍似的,进退之间颇具章法,隐隐透出几分行伍合击阵法的路数。
百余死士遭遇奇袭,瞬间慌乱起来,但他们却仍死死地护着队伍中间的一辆马车。
马车里坐着一位老人,老人年已龙钟,须发皆白。
哪怕车外遭遇变故,己方的死士接连被屠戮,马车里的老人仍神色不变,淡定自若。
曾适领着袍泽们仍在拼命地砍杀,这是李勣交给他们的命令。
这支人马绝对不准让他们进入长安城!
作为李勣曾经的前锋官,曾适知道这道命令的分量。
一个字的折扣都不能打,老公爷说不准让他们进长安城,那么今日这些人一个都跑不了。
曾适已经瘸了一条腿,但并不影响他杀人,他的手法甚至比当年更狠厉更残酷。
手下的袍泽们其实早已在乡务农多年,他们如今的身份是庄户,但同样不影响他们杀人。
这些人在多年前,皆是李勣身边的亲卫部曲,论个人战力,大将军身边的亲卫在军中通常是神一般的存在。
时光或许会老,但他们杀人的手法不会老。
他们是李勣暗中培植的一股势力,大多数时候,李家不会用到他们,他们便是老实本分的农家庄户。
一旦动用了,干的便是杀人的活儿,所以这些年来,他们杀人的手艺从未懈怠过。
一如当年追随大将军南征北战时的初心,谁敢对李家不利,谁便是他们不共戴天的仇敌,必杀之而永除后患。
一炷香时辰后,这条道路上已遍地鲜血残肢,死士们的惨叫声也越来越单薄。
不知不觉,只剩下最后一名死士,他眼露惊恐,但仍然握刀死死守护在马车旁,试图想要尽自己最后一丝力气保护马车里的老人。
曾适直起身,活动了一下酸痛的脖子和手臂,见最后那名死士负隅顽抗的模样,曾适不屑地一笑,手中的横刀如箭矢般突然飞了出去,正戳中死士的腹部。
死士惨叫倒地,腹部笔直地插着那柄横刀,鲜血内脏流了一地。
曾适环视四周,发现该死的人都死了,这才招手叫来一名袍泽,道:“快马禀报老公爷,事已办妥。”
袍泽指了指马车里仍旧神情自若的老人,悄声问道:“杀不杀?”
曾适笑了:“这是个重要角色,是死是活等老公爷的吩咐。”
……
一个时辰后,从长安城方向徐徐驶来一辆马车。
马车在遍地尸首中停下,李勣慢慢走下马车,见满地的尸首和残肢,不由皱了皱眉,沉声道:“混账东西,办完了事也不知收拾一下,吓到路人怎么办?”
曾适迎了上来,憨厚地笑了笑:“老公爷息怒,小人这就收拾。”
李勣随意扫了一圈,见遍地死士尸首中,有一人的胸膛还在微微起伏,李勣愈发不满,抬腿便狠狠踹了曾适一脚。
“年纪大了,提不动刀了还是变得仁慈了?漏网之鱼都没发现,嗯?”
曾适顺着李勣的目光望去,不由愈发羞惭,几步上前,一刀便抹了那名死士的脖子,然后大声道:“兄弟们都仔细看看,不管死没死,全都补上几刀!”
第863章 相见即别离
都是曾经在战场上出生入死的杀才,他们的心中不存在慈悲。
既然动了手,便要把事做绝,留下任何一个活口,都有可能给自己的未来埋下家破人亡的隐患。
数百名袍泽按曾适的吩咐,开始打扫战场,每次抬起一具尸首前,都狠狠地给尸首再戮几刀,确定尸首死透了,才将他们抬到路边的密林里。
地上的鲜血已渗入泥土中,他们又在路面上洒下细碎的尘土,掩盖地上的血迹,很快现场就被清理干净,不仔细看的话,根本没人看出这里曾经发生过一场惨烈的生死厮杀。
曾适率部忙活的同时,站立良久的李勣整了整衣冠,抬步走到马车前。
马车的帘子已掀开,里面的老人盘腿而坐,神情淡然,门下的死士全数被屠戮他也丝毫没感到愤怒和悲痛,他的表情仿佛一个纯粹围观者,一切与他无关。
李勣走到老人面前,朝他笑了笑,然后长揖一礼:“赵郡李氏的南祖家主,李政藻?”
马车里的老人这才捋须淡淡地道:“不错,正是老夫。英公李勣,久仰大名了。”
李勣爽朗一笑,道:“得知先生欲赴长安,老夫特在此迎候,失礼之处,还望莫怪。”
李政藻冷笑:“英公迎候之礼颇为隆重,老夫领教了。”
李勣呵呵笑道:“亲迎城外二十里,是为诸侯之礼,我李家虽不是千年门阀,但从来也不缺礼数。”
说着李勣后退了两步,笑道:“此处风景尚好,路旁已备好了酒菜,先生何妨下车移驾,你我共饮对酌?”
李政藻平静地点头:“好,盛情难却,老夫叨扰了。”
说完李政藻下了马车,两位老人便移步路旁一块空地,空地上铺了一块草席,两个蒲团和一张矮桌,桌上果然有酒有菜。
看着早已备好的酒菜,李政藻神情复杂,叹道:“老夫慢算了一步,英公不愧是智勇冠三军,料敌于先,佩服!”
李勣毫无得意之色,只是客气地伸手:“先生,请坐。”
二人相对跪坐,李勣主动端杯,朝李政藻敬了一杯酒。
李政藻一饮而尽,搁下酒盏,叹道:“你我两家的仇怨,怕是解不开了,子孙世代亦难消弭。”
李勣淡淡地道:“先生携百余死士,从赵郡祖宅远赴而来,所为何事?”
李政藻阴沉着脸没出声。
李勣这句话很犀利,他是在告诉李政藻,两家的仇怨不是从此刻而始,而是从李政藻带百余死士从祖宅出发的那一刻,便已经解不开了。
李政藻带百余死士来长安是来做什么的?
他是来杀李钦载的。
杀他李勣的孙儿,已是不共戴天之仇,李勣岂能坐视?
今日伏击截杀赵郡李氏死士的起因,便是如此了。
李政藻沉着脸道:“今日你杀我赵郡李氏百余人,英公可曾想过后果?”
李勣淡然道:“老夫既然决定动手,便想清楚了后果。不过,后果不一定如先生所想,可能会让你很失望。”
“为何?”
李勣扭头看了看长安城太极宫方向,若有深意地一笑,道:“先生可知,此时此刻,太极宫里正是一场鏖斗,你我的孙儿正在金殿内各自称量斤两。”
李政藻冷笑:“那又如何?无论他们谁胜谁负,今日你杀我赵郡李氏百人,你们李家便已陷入万劫不复之地。”
李勣捋须大笑:“老夫领兵征战一生,岂是有勇无谋之辈?若无善后的把握,老夫焉敢率部伏击截杀?先生久未入长安,怕是已不知天下事矣。”
李政藻心头一沉。
虽然是敌人,但李政藻对李勣的威名却是一点也不敢怀疑。
李勣既然说出这句话,说明他真的有恃无恐,或许,赵郡李氏在这场争斗中疏忽了什么重要的东西。
果然,李勣沉默半晌,突然道:“先生觉得,欲与赵郡李氏为敌的人,是我那孙儿李钦载?”
“不然呢?”
“令孙李游道威逼我孙儿,行贿不成转而威胁,意图操控朝廷科举,索要功名,他得罪的人难道是我孙儿?”
李政藻眼皮一跳,冷笑道:“所谓科举,不过是过场而已,天子登基以来,科举数次,哪一次取士不是皆取世家子弟,寒门所录者不过十之二三,我孙儿李游道要几个功名又何妨?又不是没给好处。”
李勣笑着摇头:“以前可以,现在不行。先生啊,朝中风向变了。”
李政藻心中浮起不祥的预感,道:“英公何出此言?”
李勣叹道:“天子是有为之君,天下读书人众矣,功名官职岂能皆被世家所占?寒门子弟若无机会,对天下对皇权都不是好事,所以,这次科举,天子欲取者,大多为寒门出身。”
“令孙李游道在这种时候胆敢触天子逆鳞,试图左右操控科举,甚至敢对今科主考不惜杀马相挟,他却不知,我孙儿李钦载的态度,其实是天子的态度,李游道杀马威胁的不是我孙儿,而是天子。”
李政藻老脸顿时白了。
直到此刻,他终于发现了事情的严重性。
李勣朝他笑了笑,道:“令孙杀马已是大逆,而你,身为赵郡李氏南祖家主,竟敢带百余死士意图进都城刺杀我孙儿李钦载,你比令孙的胆子更大,你猜猜天子会是什么态度?”
李政藻心神俱裂,苍老的身躯不禁微微发颤。
诚如李勣所说,远在赵郡的他,已不知天下事,所以犯下今日的大错。
李政藻率死士来长安,是因为收到了李游道的书信,李钦载杀李游道府上部曲十三人,此仇不可不报。
从始至终,无论是李政藻还是李游道,都一直认为这是两个家族之间的争斗,从来没想过此事竟已触犯了天子的皇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