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好有了李钦载提供的挖渠修库工程,庄户们年中开始上工,如今竟也赚了不少,收成如此惨淡的年景里,甘井庄居然一片安宁祥和,丝毫没有大灾之年该有的沮丧悲愁。
庄户们听到今年收成的总账后,心中不由对李钦载愈发感激。
他们知道,李家五少郎救了全庄人的命,一点都不夸张,农户没了存粮,最终的下场必然是家破人亡,沦为流民四处逃难。
而今年大灾,庄户们仍可从容应对,用劳力挣来全家的温饱。
这是大恩德,对朴实的庄户来说,李钦载的所为可以立生祠受香火供奉了。更何况,受益于李钦载功德的不仅是甘井庄的庄户,如今并州也在烧窑修路,征用无数当地农户,每个劳力做工都能挣到钱粮。
十数万人受此大恩,如果功德值能用来修炼的话,李钦载现在大约能直接被雷劈然后渡劫飞升了。
秋高气爽的晴朗天气里,甘井庄外缓缓走来一群人。
为首的是一名武将,武将和麾下约百余将士押送着一千余衣衫褴褛的人在崎岖的乡道上蹒跚而行。
走到甘井庄的村口,武将客气地向一名路过的庄户打听了渭南县伯李钦载的别院住处,然后领着众人向别院走去。
李钦载正在院子里调戏从霜和鸬野赞良。
从霜是崔婕的陪嫁丫鬟,鸬野赞良是小八嘎,二女本来八竿子打不着,可大家同住一个屋檐下,加上鸬野赞良在李钦载被行刺时救驾有功,李钦载便给她升职加薪,让她成了后院丫鬟的管事。
从霜这个陪嫁丫鬟在后院地位超凡,一来二去的,二女的关系居然越来越好,俨然成了形影不离的闺蜜。
李钦载躺在院子中间的躺椅上,像个中年油腻大叔,正在夸奖从霜发育得越来越好,从霜被调戏得满脸通红手足无措之时,宋管事走过来,恭敬地禀报李钦载,有百济国来一位将军求见五少郎。
李钦载愣了一下,然后走出别院大门,见大门外黑压压站着一千多人,其中大部分人衣衫褴褛像叫花子,人群的两侧和后方则是百余执戟将士押送。
为首一名四十多岁的武将上前昂然道:“我是熊津都督府都护刘仁愿,奉旨押送百济国战俘两千归京,交付李县伯。”
李钦载听到他的名字不由吃了一惊,急忙回礼:“刘都护,久仰久仰。”
李钦载还真是久仰,这位也算是贞观之后的名将了,大唐灭百济国,刘仁愿立功颇巨,把百济国治得服服帖帖。
虽然与刘仁轨的名字只有一字之差,可两人并无任何亲缘关系。
刘仁愿的祖上是匈奴人,还是匈奴右贤王之后,比刘仁轨那穷酸强多了。
“区区两千战俘,怎敢劳动刘都护亲自押送,折煞下官了。”
刘仁愿淡淡一笑:“我本来是要回长安述职的,陛下有旨征用两千百济战俘,我便顺路带来了。”
李钦载拿眼一扫黑压压的战俘人群,然后咳了两声,尴尬地低声道:“呃,刘都护,下官没别的意思,就是……战俘好像不够数呀。”
刘仁愿瞥了战俘人群一眼,道:“路上乘船又赶路,有些战俘没熬过去,死在半路上了,活着的就剩这一千多,李县伯见谅。”
第443章 另辟蹊径
战俘生存率一半一半,这个能理解。
古代交通不便利,也没有什么日内瓦条约,战俘在唐军眼里基本等同于牲畜,毫无人权可言。
路上稍微崴个脚,影响了整队的进程,说不定都会被将领一刀砍了扔进林子里,更别说一路餐风露宿,病的伤的饿的,只要身体出了毛病,基本就是个死。
在这个年代,战俘的迁徙比流放犯人残酷多了,犯人被押送到千里之外,路上多少还有人权可言,只要打点足够,甚至能够一路潇洒地游山玩水。
战俘则不一样,他们连牲口都不如,大唐私自宰牛徙三年,宰战俘呢?无罪。
刘仁愿能给李钦载剩下一半活的,其实已经很厚道了。
“刘都护一路辛苦,还请堂上高坐,容下官薄酒相待,为刘都护洗尘。”李钦载热情地将刘仁愿往门内请。
刘仁愿也不矫情,当即便昂然走进别院。
一顿酒宴下来,李钦载刻意结交之下,刘仁愿对他的态度越来越亲近。
亲近的原因当然不是这顿酒宴,事实上刘仁愿对李钦载既羡又敬。
当初白江口之战后,李钦载从百济国带领六千余将士归唐,大海上私自改变航向,登陆倭国,亡其国,屠其城,肃宫室,永驻军。
这番功绩,大唐军中将领无不羡慕钦佩,刘仁愿也不例外。
能做出这番功绩的人,不仅需要超凡的胆识,也要有被严惩的心理准备。
刘仁愿有时候设身处地,如果当初是他奉命率领这六千将士归唐,半路上他会不会有这样的胆魄下令舰队改航向,灭了倭国。
左思右想,终究还是缺了这份胆识,他害怕承担不起失败的严重后果。
一顿酒宴,刘仁愿已微醺,天色尚早,于是向李钦载告辞,带着部将踉跄离去。
一千余战俘被李家部曲看押着,李钦载趁着几分酒意走到门外,环视战俘后不由皱眉。
这一个个的,瘦得跟猢狲似的,而且人人面有菜色,显然是饿得不轻。
一千余人静悄悄地蹲在别院门外的空地上,引来庄户们的围观,听说是百济国的战俘后,庄户们如同围观珍稀动物似的议论纷纷。
战俘们面无表情,人群里透着一股死气沉沉的味道,一路行来,他们已漠视了生死,哪里在乎被人围观。
李钦载皱眉道:“阿四,押他们下去洗干净,身上的毛发全剃光,包括头发也剃了,莫把病传染给乡亲,再让他们吃顿饱饭,明日开始,烧水泥窑的事情全都交给他们。”
刘阿四领命,和部曲们一同押着战俘们离开。
围观的庄户们还未散去,一名庄户犹豫许久,站出来道:“五少郎,烧窑的活儿我们也能干……”
李钦载听出了他话里的意思,笑道:“还有很多活儿,不差这一桩,只要你们肯干,保证你们都能养活家小。”
“烧窑的活还是交给战俘们吧,不瞒你们说,烧水泥窑很伤身体,长久下去会得肺痨,我不能害你们,但战俘无所谓,这批人废了,大不了再让百济送一批战俘来。”
庄户们恍然,于是行礼后散去。
……
李敬玄仍然以谦卑的姿态,在学堂内当着博士。
博士这个官职的职责有点杂乱,既有督促学子端正学习态度的责任,同时也要统筹书籍,安排老师课程,组织学生辩轮经义等等。
当然,在甘井庄的学堂内,李敬玄的职责更杂乱了,学堂只有李钦载一位老师,而且不归他管,学生里面有一半是权贵子弟,他不敢管,剩下的便只有打扫卫生,督促三餐,俯首甘为孺子牛了。
说起来李敬玄这个博士委实有点憋屈,堂堂弘文馆学士,曾经的太子侍读,混到如今基本成了保安兼门房。
不仅如此,学生们也没把他当回事。这群纨绔混账里有两位皇子,两位公主,还有各种王侯将相家的孩子,李敬玄任谁都得罪不起。
但李敬玄的隐忍力还是颇为不凡,学生们虐他千百遍,他把学生当初恋。
李钦载这几日刻意与他保持距离,基本就是上官与下属的关系,不咸不淡,聊天的内容仅限公事,私事绝口不提,彼此保持客气又疏离的状态。
李敬玄几次故作狂放状拎两坛美酒欲与李钦载对酌,都被李钦载温言婉拒。
大家不熟,就不要强行攀交情了。
李敬玄也不气馁,很快他又为自己刷到了存在感。
甘井庄学堂只教数学,学子们的文化课其实是由国子监的学子们互相传授的,李钦载向来没怎么在意,然后却被李敬玄抓住了漏洞。
于是,在李敬玄走马上任的第四天,同时也是李钦载犯懒缺课的这一天,闹哄哄的课室内,李敬玄捧着一本《礼记》走了进来,在一众学子愕然的注视下,李敬玄开始侃侃教了起来。
不必拜师,无需束脩,李敬玄仿佛与学子们聊天似的,从《礼记》的开篇说起,用浅显的语言逐句解释礼记里的经义道理。
李素节等学子皆是桀骜不驯的纨绔,哪里肯安分听课?课堂这个地方唯一能镇压他们的,当世唯有李钦载一人。
李敬玄的讲课自然没人搭理,课堂下各人聊天睡觉,有不耐烦的甚至起身就走。
没有师生名分,李敬玄在学子们眼里不过就是一个博士,区区六品官儿谁会在乎?
面对学生的漠视,李敬玄也不介意,仍然侃侃而谈,而且讲课时生动自然,举起先秦两汉的事例如数家珍,内容引人入胜。
纨绔们不耐烦听,但国子监的学子可是自小苦读经义,对知识天生充满渴望,于是很快被李敬玄讲课的内容吸引了。
先秦两汉,奔丧该用何礼,嫁娶该用何礼,小到言语,饮食,洒扫的礼仪,大到官员封袭,天子登基,各种朝代,各种礼法,李敬玄说得既详细又传神。
渐渐地,就连纨绔们也安静下来,静静地听李敬玄讲解,众人如同被催眠似的,神情缥缈,思绪飞驰,仿佛被李敬玄带入了千年前的大争之世。
待到李敬玄合上书本,温雅地朝众人行了一揖,然后含笑离开,众学子才缓缓回过神来。
纨绔们聚在一起讨论李敬玄讲课的内容,久不出声的李素节缓缓道:“不愧是弘文馆学士,倒是有点东西,呵呵。”
第444章 天是灰色的,人是灰色的
能被李世民看重,担任太子侍读,又能进弘文馆任学士的人,不管他是好人还是坏人,终归是有几分才华的。
讲学授业什么的,对李敬玄来说不过是基本操作,苦读经义多年,若连这点小事都做不好,实在是愧对这些年的寒窗艰苦。
傍晚时分,李素节来到别院,嬉皮笑脸蹭了李钦载家的一顿饭,饭菜上桌还没动箸,李素节的表情突然严肃起来。
“先生,那位新来的博士有点手段啊……”李素节叹道。
李钦载挟起一只鸡腿放进荞儿的碗里,没搭理李素节的话,反而问道:“你吃鸡腿吗?”
李素节下意识摇头,结果李钦载飞快将另一只鸡腿也挟进荞儿的碗里,抚着他的脑袋柔声道:“多吃鸡腿,将来长得比爹的个头还高,不求你打遍天下无敌手,把学堂里的师兄弟们收拾一遍问题不大。”
荞儿欢快地啃着鸡腿,嗯嗯点头。
李素节张了张嘴:“……”
李钦载的眼睛又盯住了桌上的一盘红烧鱼最嫩又无刺的一块腹肉,刚张嘴准备发问,李素节这回学聪明了,反应迅速道:“先生,弟子吃鱼肉的。”
李钦载眼疾手快伸箸,先下手为强将那块最嫩的鱼肉挟起,放进荞儿的碗里。
李素节的筷子在半空中凝固不动,目瞪口呆看着眼前父慈子孝的画面。
李钦载淡淡瞥了他一眼:“谁是亲生的,谁是野生散养的,自己心里没点儿数么?”
李素节搁下筷子,黯然叹息,明明是怀着欢快的心情来先生家蹭饭,为何此刻的心情如此卑微失落?
突然没了食欲,李素节索性不吃了,道:“先生,您要重视呀,新来的李博士笼络人心有点手段,听他讲学经义确实有几分本事,师兄弟们都被吸引住了,弟子觉得这位李博士有所图……”
李钦载挟了一箸鸡胸肉塞进嘴里,含糊不清地道:“他图啥?图我给他升职加薪?”
见李钦载仍然一副不在乎的样子,李素节急了:“先生莫忘了他是皇后派来了,说不定为了架空你,他笼络了学子们的心,以后学堂可就由他说了算,那时先生何以自处?”
李钦载嗤笑:“真把你们当香饽饽儿了?他若真能架空我,我真要谢天谢地了,当我乐意教你们这些蠢材咋?”
“原本我就不愿教书,是你父皇非要我把学问传下去,眨眼就给我变出几十个蠢货学生,我不敢违旨,只好勉强教教你们,李敬玄若能把这块烫手山芋接过去,我求之不得呢。”
见李素节一脸无语,李钦载又补充道:“我说的几十个蠢货学生里,也包括你,四皇子殿下。”
“你看,我从不背着说别人坏话,有什么坏话我都是当面说,如此宝贵的品质,你要向我学习。”
李素节急道:“先生难道真的一点都不在乎吗?李敬玄来者不善,长久下去,学堂若由他做主了,弟子等人情何以堪。”
李钦载叹道:“如果我没有道德,别人就无法用道德绑架我,同样的道理,如果我对权力毫无野心,别人也无法用权力来威胁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