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堂会硬是办了三天。等北洋政府的三天禁令一过,他的院子也就偃旗息鼓。”
李谕笑道:“确实够狂妄。”
咱们提过,辜鸿铭一直讨厌袁世凯,尤其是袁世凯的称帝举动,因为违反了辜鸿铭自己心中的帝制。
当初袁世凯也以为辜鸿铭是位帝制派,想请他当议员。谁知他堂而皇之去会场领了出席费三百大洋后,直接跑到八大胡同,每见一个风尘女子就舍一元。连逛了好几家青楼,直到将银圆花光,才放声大笑,唱着曲儿离去。
李谕和周诒春来到六国饭店,找好位置就座,美国公使芮恩施认出了他:“院士先生。”
李谕和他握了握手:“芮公使,你也来学习学习?”
芮恩施说:“难得有中国人用英文讲儒学,大家都想了解了解。”
他一句话就道出了辜鸿铭在洋人圈那么火的原因:就是因为能用英语讲儒家文化。
虽然他的国学水平不咋地,但英语却异常好,毕竟在国外待了那么多年。
不是一直还流传一个故事吗,辜鸿铭有次乘坐公共汽车,故意将英文版《泰晤士报》倒着看。英国人看到后,便羞辱他:“看这位拖着长辫的中国乡巴佬,不懂英文,却偏偏装有学问的样子读报,可偏偏把报纸拿倒了。”
满车厢的洋人都讥笑他。
然后辜鸿铭不慌不忙地用流利的英语说:“英文太简单,不倒着看报还有什么意思。”
车厢顿时鸦雀无声。
是个很有意思的老先生。
此时辜鸿铭已经走到台上,他清了清嗓子,然后说:
“我曾听一位外国朋友这样说过,作为外国人,在日本居住的时间越长,就越发讨厌日本人。相反,在中国居住的时间越长,就越发喜欢中国人。这位外国友人曾久居日本和中国。
之所以这样,我认为是不同的文明导致的,那什么是文明?
要估价一种文明,必须看它能够生产什么样子的人,什么样的男人和女人。要懂得真正的中国人和中国文明,那个人必须是深沉的、博大的和纯朴的,因为中国人的性格和中国文明的几大特征,正是深沉、博大和纯朴,此外还有灵敏。
在我看来,美国人博大、纯朴,但不深沉;
英国人深沉、纯朴,却不博大;
德国人博大、深沉,而不纯朴;
法国人没有德国人天然的深沉,不如美国人心胸博大和英国人心地纯朴,却拥有这三个民族所缺乏的灵敏;
只有中国人全面具备了这四种优秀的精神特质
……”
辜鸿铭侃侃而谈,讲了接近两个钟头,台下的老外们全都听得聚精会神,不时激烈地鼓掌。
辜鸿铭本人还算擅于演讲,懂得如何控制情绪以及语调的抑扬顿挫。
李谕一直没有看过辜鸿铭的著作,但此时听他用英文亲口讲出来,竟有一种别样的感觉。
——从他的原话中,能够切身感受到辜鸿铭对中国文化的那种极大的自信,每句话都说得不卑不亢。
对于这个时代的人来说,做到这一点真的相当难。
估计现在全国知识界里,对中国文化最自信的就是两个:辜鸿铭和李谕。
李谕当然是因为有穿越者的视角,已经亲眼见证了东方巨人的崛起之路。
而二十世纪初的绝大多数文化人,都是极度崇拜西方文化的。
难道是因为事有两面性,有人极度崇拜西方,就会有人反着来?
按照博弈论,还真要有这样的人。
辜鸿铭讲完后,喝了口水,一名英国记者起身问道:“辜先生,我想知道,依据您的判断,怎么稳定中国的时局?”
辜鸿铭放下水杯,嘴角扬了扬,然后说:“办法很简单,把在座的洋人还有那些政客官僚,统统拉出去枪毙掉,中国的时局一定安定些。”
记者直接哑口无言。
其他人见其被怼,更不敢提问。
辜鸿铭提起手杖:“行了,估计你们琢磨明白我今天讲的也要花上十天半载,有什么不懂的,等我下次来吧。”
周诒春对李谕说:“辜先生此前因为和大总统闹矛盾,辞去了北大教师的职位,我正好把他请去清华学校。”
李谕说:“我觉得你最好不要抱这个想法,他不会同意的。”
“不试试怎么知道。”周诒春说。
他随后跑去门外拦住了辜鸿铭:“辜先生,本人清华学校校长周诒春,能不能请您去清华学校讲课?”
“不去不去!”辜鸿铭立刻拒绝说,“我知道清华学校,太远,都跑到了颐和园边上,以后吃住都要在那儿。”
周诒春说:“那里环境非常好。”
辜鸿铭还是不为所动:“清华学校的文科不受重视,只安排在下午,我怎么能受这气?”
李谕在一旁哈哈大笑:“我就说吧!”
辜鸿铭对李谕说:“呦,原来是李大院士!还没恭喜你又有了不得了的学问成果。还是搞科学好啊!成果该是什么就是什么,没有那么多争议,更不用学口舌之利。百年之后,或许还有人记得我的名字,但千年之后,名垂青史的我看还得是你这样的人。”
周诒春道:“辜先生一代名师,桀骜不驯,还怕后人评说?”
“有道理,有道理!”辜鸿铭笑了笑,“你这个后生有点见地,希望校长任上,不要一味只让学生学abcd,千万别忘了咱们的经史子集。”
周诒春说:“这是自然。”
辜鸿铭迈步而去:“老了,我得回去歇着。”
周诒春叹道:“本来就是想找他这样的狂士来改变清华学生的文科弱势,看来还是不行。”
李谕并不在乎,再次说:“鱼和熊掌不可兼得,将来这些学生都要出洋留学,精力有限,顾不上国学无可厚非。只要下午的国文课保持住就好,学生如果感兴趣就会去用心学。”
周诒春说:“只能如此,可惜我们对学校的自主权还是太少,我想早点改制成大学,那样就能开设正规的机械科,学习制造飞机、轮船、汽车。”
“早晚的事!”李谕说,接着打听道,“现在成志小学招生规模如何?”
成志小学是民国最好的小学之一,即后世的清华附小,成立于1915年。
周诒春说:“每一期的学生数量都不一定。”
李谕说:“帮我留个名额吧,孩子马上到了上学的年纪。”
周诒春说:“小事一桩,我们非常欢迎您的公子。”
成志小学本来只是清华给教职工子女上学的,李谕反正也算清华的教师,这点请求很正常。
李谕顺便去清华做了个讲座,应该说是常设讲座,只要在京城,李谕就会在清华、北大轮流讲。
这一届两所大学都招到了一些后来的名人,比如清华的梁实秋、梁思成,两人是同班同学;北大则有冯友兰等。
第六百一十七章 文人相轻
此时的索姆河战役基本打完,李谕联系教育部总长范源濂,给远在法国的蔡元培发电报,让他回国担任北大校长。
看到电报上“国事渐平,教育宜急”几个字后,蔡元培确实没法再拒绝了,趁着协约国与盟国喘息的空当,在马赛港登上了回国的轮渡。
正阳门火车站。
李谕与范源濂接到了风尘仆仆的蔡元培。
见他瘦了一大圈,李谕问:“法国的伙食不至于那么紧张吧?”
蔡元培说:“是在船上的一个多月瘦了四五斤,每天吃土豆,谁都受不了。”
范源濂绕着他转了一圈:“还不错,没有缺少部件。”
蔡元培笑道:“战火没有打到巴黎。”
范源濂带着点情绪说:“我听说今年英、法、德、奥、俄几乎全部被打残,真是自作孽不可活,想当年八国联军,他们几个全在其中!”
凡尔登战役和索姆河战役,英法德基本都拼上了家底。双方付出了几百万伤亡后,战线竟毫无变化。
与此同时,东线战场也发生了一次大战役:布鲁西洛夫攻势。虽然名气小了很多,但这是俄军一战最大的胜利。
此一战,俄军伤亡了50万。另一方的德国伤亡35万,奥匈伤亡100万,光奥匈帝国的俘虏就抓了40万!
奥匈被彻底打残,86岁的老皇帝约瑟夫一世直接被气死。
总体算一下,截至1916年底,欧洲已经有800万人丧生,其中200万平民。
至于这场战争到底打出了什么?真的就像一个笑话。
“确实很惨,路上我见到了许多截肢或者失明的伤员,”蔡元培说,接着叹道,“列强之间打起仗来确实更狠,我第一次见识到气体也能杀人。”
李谕说:“可能是氯气,一种化学武器。”
“化学?武器?”蔡元培说。
李谕无奈道:“科技正在以极为可怕的速度影响着现代战争,现代战争又能影响政治格局,进而影响整个世界。”
范源濂从政时间长一点,说:“《海牙公约》哪?它不是禁止使用毒气吗?”
李谕说:“条约是定给别人看的,危及自己时,洋人有几个还会遵守?”
范源濂无语道:“他们说了算。”
蔡元培在法国待了几年,有点体会:“道德在战争面前不值一提。前线涌现了很多可歌可泣的故事,也有非常多英勇的战士,但他们付出的鲜血只能成为巴黎政客们手中的棋子。”
反正用不了多久,法国就会迎来一场超级大兵变。
“都一样……”范源濂喃喃道。
蔡元培说:“也幸好我见识了这场可怕的战争,一个国家只有拼尽全力时才能看清它的全部面貌。列强们确实强得可怕,飞机、飞艇、坦克、大炮、重机枪,这些冷冰冰的新式武器,都是我们望尘莫及的。科技能够决定文明的上限,我们虽缺少资金投入科技,但可以靠文科先提高下限。那时候,到底谁更文明就说不准了。”
范源濂说:“咱们还有李谕这种科学巨子。”
李谕说:“科学不完全是科技,科技这种硬实力的追赶不是短时间能做到,我只能尽力减小一点差距,然后积累人才,等待和平时代再奋力追赶。”
范源濂认同李谕的做法:“列强的崛起离不开教育,大不了先付出一代人埋头其中。”
李谕心想,就民国军阀混战的乱象,至少得先白白付出两代人。
蔡元培说:“我路过上海时,吊唁了黄兴将军与蔡锷将军,可叹时事弄人,再见面竟然只有一副遗像。在灵堂中我还见到了马君武,他听说我要做北大校长后,一直在劝阻,说北大的腐败尽人皆知,走马灯般不知道换了多少任校长,没有人全身而退,胡仁源实在当不下去,才请辞;我这个前清翰林来了,也只能败坏一世清明。但我在面对黄将军与蔡将军的遗照时,反而更坚定了要做点事的决心。”
“全要仰仗孑民了!”范源濂苦笑道,“因为洪宪帝制的闹剧,这段时间北大又遭遇了一波打击,理科院因为从预科上来的学生多,相对好一些。文科院就乌烟瘴气了许多,教师中不乏只靠印发旧讲义糊弄学生的。那些官宦子弟的学生,更是只知道吃花酒、捧戏子、打麻将,不读书,混日子。大学堂所在的马神庙一带,现在成了酒楼遍地、暗娼招摇过市的地方。作为文化圣地,太讽刺了!对了,还有康南海,天天嚷着要让黎大总统将孔教定为国教。”
蔡元培说:“五年前,我初任教育部长,曾制定了废除忠君尊孔思想,合并经文两科的举措;五年过去,不仅没有进步,反而退步了。”
李谕说:“也不是所有人都在尊孔,孑民兄记得陈仲甫(一枝独秀)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