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爱因斯坦光电效应方程从表面上看取得了完全的成功,但它企图表述的物理理论如此站不住脚,我相信即使爱因斯坦本人也不会再坚持。
“这个世界上最坚持量子理论的人中,还有几位影响力极大的,比如曾以经典物理学获得诺贝尔奖的李谕。
“我对理论物理学家们在纸上得出的结果一直保留猜疑。
“所以我基于自己的实验,得出了一种新的理论,并得到了同样很契合的结论。
“我希望爱因斯坦先生或者普朗克先生、李谕先生能够对此做出解释。”
此时的普朗克与爱因斯坦身在柏林,什么时候看到这篇文章都不好说,只能靠李谕了。
他仔细看了看密立根的理论,大体就是说物质中存在着大量具有一种或多种特征频率的振子,还有少量有着其他频率的振子。
如果特定频率的光照在该物质上,那么可以假定,物质内部与入射光频率一致的振子不断吸收能量,直至能量达到临界值而发生了爆炸,发射出一个能量为hv的粒子。
只有当逸出粒子从原子逸出的能量大于hv时才会离开金属表面,但当外加的频率与“自然频率”一致时,这种逸出会大量产生……
这一理论与普朗克理论基本一致,微粒从原子中逸出时能带走的能量可大于hv。
猛一看感觉可能有点绕,但如果只关注其中几个关键的点,比如“爆炸”、“振子”,就能发现完全属于经典物理学的范畴。
所以可以理解为他是在“猜”。
反驳的方式很简单,李谕只需要再用量子力学的理论进行一番推导就行,只不过实验物理学出身的密立根可能不太喜欢看这些复杂麻烦的数学公式。
所以李谕还在文中写道:“融会贯通了数学的物理学是更加完善的物理学,这些并非先生那样的单纯‘猜想’,它有着非常厚实的理论基础。
“而您的实验则完美检验了理论。
“我十分欣赏您所做的实验,它毫无疑问彻底给了普朗克常数h以最坚定、最切实的证据。”
密立根显然不是很喜欢这样的“夸奖”,也来不及写信了,他直接用无线电给李谕发了电文:
“首先我要表明这样的态度:应该是实验走在理论前面,或者确切地说实验更加完善。
“在错误理论的引导下,实验发现似乎了最重要的关系,但原因至今不能完全理解。
“这就导致整个物理学处于这样一种境地:我们已经建立了一座完美的大厦,然后彻底破坏了它的地基,却又不让它倒塌。
“它依旧岿然不动,显然经受住了考验,却没有可见的地基支柱。
“我相信这样的支柱一定存在,现代物理学中最诱人的问题就是去发现它们。”
电报收到得很快,李谕读完,发现密立根清楚地认识到了当下物理学的困境,两朵乌云经过十来年的发展已经罩住了整个物理学,相对论已经看到了一丝胜利的曙光,而量子理论仍然遥遥无期。
只是密立根根本不相信量子理论。
由于密立根的实验,爱因斯坦成功在1921年获得了诺贝尔物理学奖,获奖原因是“发现了光电效应定律”。
1903年诺贝尔化学奖得主瑞典科学家阿伦尼乌斯在给爱因斯坦颁奖时说:“爱因斯坦的光电效应定律得到了美国密立根及他学生精确的检验,并极其成功。”
这是个量子理论范畴的诺贝尔物理学奖,而非爱因斯坦出名的相对论。
爱因斯坦得奖离不开密立根的功劳。
但直到两年后,密立根获得1923年诺贝尔物理学奖时,仍然不能完全接受光的量子假说。
李谕给他发了回电:“物理学的发展已经到了最具有创新精神的年代,新的理论必然会在实验中得到一步步的证实。所以我认为没有必要争论实验与理论谁走在前面,这就像一个先有鸡或者先有蛋的悖论,而二者的重要程度相当。”
密立根回电:“创新是必要的,但并非最重要的。我一直在与这种理论作强有力的斗争:即任何科学家的理论都不过是稍纵即逝的现象,只是事物永无休止的变化与流动过程中的一个环节,这一代全然抛弃上一代认为可靠的各种假说,下一代则同样会抛弃这一代认为成立的所有理论。
“我担心太多没有直接从事科学工作的人树立这种危险的观点。
“如今已经有很多人通过报纸不断宣扬的革命性发现而兴奋。
“这是非常危险的!
“甚至包括这几年振奋人心的原子内部结构发现,整个亚原子世界开始向探索者敞开,在我看来也不是革命。
“因为所有这些与以前完全一样,化学家没有受到丝毫的干扰,因为他们的定律还像以前一样精确。总的说来,科学的发展只是个逐渐积累的过程而不是通过革命实现的。”
密立根属于某种程度上的保守主义者。
但他这个“保守主义”不是个贬义词,而是说他是个有坚持的人。
李谕很尊重密立根的这种哲学观点,套用到一百年后也没有什么问题。
——如果僵硬地为了创新而创新,就不是创新了。
相当多的科学史传记有明显的倾向,大多更关心科学上的革命者。
但密立根的保守与严谨对物理学革命的成功也起到了重要作用。
革命者就像风筝,飞得越来越高,触碰物理学更高的世界。而密立根这些人就是风筝的那根线,离了他们,风筝就飞不起来。
“我想起了迈克尔逊先生的那句话,要做精确到小数点后六位的科学家,”李谕在回电中写道,“在科学领域中,我们可以断言许多理论经得起考验。而经得起考验的就是精确实验或测量过的,因为没有它们就没有科学。
“单纯的猜测并试图自圆其说并不是科学,更不能诞生真正的知识。
“所谓的科学革命也不是推翻,而是补充已确切的东西。
“诚然,我们需要发现新关系,但要保留原有的绝大部分。
“这,并不矛盾。”
密立根本来就只是和李谕做点正常的科学探讨,而且还关乎创新与保守这种非常基本的哲学命题。
见李谕对自己有支持的观点,密立根开心地回电:
“我一直自视为进步的保守主义者。我坚信,物理学的历史已经清晰地表明,物理学进步的唯一正确道路是一条在尊重已知真理与追求新真理之间的中间道路。
“刚才我还在苦思冥想怎么去形容这条唯一正确的进步道路,后来突然想到了你们中国的一个词,——中庸。”
李谕看到密立根的回电时有些惊讶,他不知道什么时候也偷偷学了学中国文化,甚至摸索到了“中庸”这个核心元素之一。
“我只能说,密立根先生完全可以来趟中国了。”
密立根开玩笑地回电:“如果我懂中文,一定考考你们的秀才。”
李谕还真挺想让他来一趟中国的,李谕此后准备培养的几个诺贝尔物理学奖,全都离不开实验物理学。自己虽然有不错的实验思路,但总归并不那么擅长实验本身,要是让密立根指导指导,肯定比自己效果好上不少。
第六百零五章 场方程
李谕虽然已经知道了密立根的实验结果,德国那边消息就要慢得多。
德国是个偏军事主义的国家,所以才能在战场上打得非常凶悍,而且没有出现太多俄国、法国那样前线吃紧、后方紧吃的情况。
柏林。
爱因斯坦正在自己的新公寓中埋头苦算,他的发型越发有标志性的鸡窝样式。
这间公寓位于市中心,位置不错,但是没什么家具,只住着爱因斯坦这个单身汉——单身汉是临时说法,因为离他将来的第二任妻子爱尔莎家不远。
公寓本身很宽敞,有七间屋子,位于一幢五层新楼的第三层。爱因斯坦大部分时间都在自己的书房度过,里面有一张硕大的木制写字台,凌乱地堆放着一叠叠论文和期刊。
对于爱因斯坦来说,1915年是多事之秋,战争是最明显的一个因素,他自己的个人生活也出现了相当多麻烦。
爱因斯坦和妻子米列娃的关系到达冰点,想见一面自己的孩子都费劲。他去了趟瑞士,待了接近一个月,却只见到了儿子们两次。在他看来,这都是“当母亲的害怕孩子们过于依恋我。”
事实上,爱因斯坦的两个儿子确实对他崇拜到了极点。而他的妻子米列娃显然也无法失去孩子。
在各种干扰之下,爱因斯坦发挥了自己的专注能力,仍然能够全身心致力于研究,将各种工作安排得有条不紊。
实际上就算研究工作,在1915年,爱因斯坦也一直怀着极大焦虑,正向着后来他一生中最大的成就——广义相对论奋勇冲刺。
爱因斯坦刚搬到柏林时,科学院的同事都认为他会组建一个研究所,招募助手研究物理学中最迫切的问题——量子理论。但爱因斯坦在科研方面一直好似一匹孤独的狼,并不希望身边有一批合作者或学生,就像普朗克那样,而是希望聚精会神地研究他关心的东西——广义相对论。
只不过经过这么多年,爱因斯坦显然还卡在关键点上过不去,甚至于突然发现自己的理论中有重大缺陷。这个缺陷很致命:爱因斯坦发现手头的方程不是广义协变的。
可以说几乎前功尽弃,如果不能推广到非惯性系,一切努力都是徒劳无功。
就是在这个时候,爱因斯坦写了一大堆信,寄给如洛伦兹、李谕等人。
——只可惜李谕收到这封信非常晚。
与此同时,哥廷根的希尔伯特在步步紧逼。用爱因斯坦自己的话说,几乎能听见他的脚步声。
希尔伯特虽然物理水平远不如爱因斯坦,但他的数学水平却远超大学时数学几乎不及格的爱因斯坦。
目前广义相对论的物理意义基本捋清,关键就在数学上。
两人就像在竞赛跑。
但希尔伯特选的赛道相对比较狭窄,爱因斯坦选择的是数学-物理双重方案,希尔伯特则主要采用了力图找到协变方程的数学方案。
希尔伯特的那句名言不得不再引述一遍:“对物理学家来说,物理学太难了!”
爱因斯坦在广义相对论的研究中遇到了诸多困难,但他有一点非常让人佩服,出色的物理直觉下的坚定不移。
各位都知道,量子力学是一众大神花了上百年才慢慢搭建完成的;而相对论几乎就是爱因斯坦靠一己之力完成。
所以爱因斯坦才能在物理学界有如此高的地位,按照朗道对物理学家的排名,T0级别只有一个,牛顿;
T0.5也只有一个,即爱因斯坦。
玻尔、海森堡、狄拉克这些响当当的大神只能排在T1。
然而从另一个角度看,其实爱因斯坦的研究工作比大多数科学家更孤独。
好在无论别人多么怀疑,他总是坚信自己。
爱因斯坦并非冥顽不化,到了10月份(离着他发现广义相对论场方程只剩一个多月),他终于放弃了以前的错误观点,把目光由物理方案(强调对于物理学基本原理的感受)转向相对更多地依靠数学方案,即运用黎曼和里奇张量。
此前李谕来柏林与爱因斯坦见面时,就给他提过这个问题。
但爱因斯坦对黎曼数学的研究没有持续下去,此时的他终于发现由黎曼数学可以产生广义协变的引力场方程。
然后,爱因斯坦的重心就转变为找到广义协变方程这一数学目标。
怎么说哪,数学又成了希尔伯特最擅长的。
接近1915年尾声时,李谕才收到爱因斯坦的两封信,第一封信中爱因斯坦说:“对之前理论的信任完全消失之后,我清楚地看到,只有通过广义协变理论,也就是与黎曼协变量结合,才可能找到令人满意的解答。很遗憾我没能在去年就坚持你给我说的。”
确定方向后,爱因斯坦花了四个多星期疯狂推演,摆弄一大堆张量和方程,不断修正和翻新。而且每周他都会在普鲁士科学院进行演讲,并于演讲的过程中继续自己的计算。
大概在11月4日时,他的方程仍然不是广义协变的。
——要达到这一步还需要三个星期。
11月11日,爱因斯坦提交了第二篇论文。
他在其中使用了里奇张量,指定了新的坐标条件,使得方程似乎具有广义协变性。但事实表明,问题并没有得到根本解决。
爱因斯坦距离最终答案只有一步之遥,却始终迈不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