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拌。”李谕说。
“凉拌?”吕碧城问道。
“对啊,凉拌黄瓜,凉拌西红柿……对了,说到西红柿,这东西不仅可以炒鸡蛋,凉拌配合白糖绝对也是一绝,明天我就买点西红柿做一道请你尝尝。”李谕说。
吕碧城也没啥心情:“你少岔开话题,怎么还有心情吃洋菜?”
李谕哈哈一笑:“你要是不放心,明天随着严先生一起过来就是。”
“那这些书?”吕碧城指着一堆经学典籍问道。
李谕说:“用不着了。”
吕碧城还是不相信:“就你那点国学水平,真不知道哪来的自信,竟然敢和辜先生辩论,你知道不知道他在国外的名声?”
来的还好是辜鸿铭,他的国学水平也就那样,李谕现在起码看完了辜鸿铭的著作,但辜鸿铭可看不懂李谕写的科学著作。
于是李谕说:“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我心中有数。”
吕碧城感觉头都要大了:“你难道要看兵法?”
李谕开玩笑道:“有点道理,那我就看兵法去了。”
吕碧城立刻说:“你等着,我回家去给你拿《孙子兵法》《六韬》《尉缭子兵书》还有《诸葛亮兵书》。”
李谕问道:“你还真有兵法?不对,不是严复先生让你拿来的吗?”
吕碧城微微一愣:“这……”
李谕笑道:“放心吧,什么都不用管,明天记得带着花生瓜子来看戏。”
吕碧城说:“我看戏也不吃瓜子的。”
李谕闲聊道:“那多没意思。”
“到处吐瓜子皮太不文雅。”吕碧城说。
“我还以为是什么原因,吃瓜子的乐趣就是有瓜子皮,”李谕说,“既然不吃瓜子,明天就来吃瓜好啦。”
“什么瓜?”吕碧城没听过这个网络词汇。
李谕笑道:“就是所谓的看戏。”
吕碧城说:“既如此,我就不跟你说了,天色要暗了,继续待在这儿说不过去。”
她说完就走了。
李谕留不住,也猜不透到底是不是严复让她送这些令人看着就发愁的四书五经过来。
第二天,李谕如约来到京师大学堂的大教室。
严复、丁韪良、张百熙等人也到场,看起来就像是个毕业答辩会。
不少同学也闻讯而来,吕碧城就在人群之中,她倒是聪明,来了个女扮男装。
一身男装还真有点与其合称“女子双侠”秋瑾的意思。
辜鸿铭身边还站着三人,他说道:“怎么,还真一个人来,按照西洋的规矩,辩论需要一辩、二辩、三辩、四辩不是?”
何育杰、冯祖荀和范熙壬立刻跳出来:“李谕,我们来!”
李谕伸手挡住他们,说:“你们的心意我领了,不过今天算是毕业答辩,如果你们也赢了,岂不也要一起毕业,那可怎么再去国外深造。”
辜鸿铭笑道:“你话里话外的意思是我们输定了。”
李谕说:“我可没这么说,我只是说我会赢,而不是先生会输。”
辜鸿铭问道:“这有什么区别?”
李谕说:“区别大了,要不要我给先生讲讲什么叫做集合,包含与被包含。”
“还轮不着你给我上课,”辜鸿铭说,“你看好了,我这边三位,依次是前广东学政朱祖谋大人、翰林学士曹元忠、拔贡举人张锡恭。一位进士,两位举人,都曾进过翰林,也可以称之为博士,对你一个小小的学士考核,想必不会不够格吧?”
辜鸿铭还真行,拉过来的几个都是典型的保守文人。
不过显然他们都是凑数的。
李谕说:“当然合适,Doctors。”
曹元忠没听懂:“刀什么?”
辜鸿铭没想到他们直接被李谕一个英文单词就整破防,看来还是得靠自己,于是说道:“按照张大人、严大人的说法,你科学诸科目异常之强,所以虽然经学考试不及格,也可准予毕业,授予学士学位。但我认为,完全不够!一个中国人,连老祖宗最基本的学问都搞不明白,有什么资格可以毕业?”
第二百零九章 没有科学的人文,是滥情的
在李谕的理解里,经学可以当做语文科目,他的经学再差,语文始终是高考大科,不可能真的差。
只不过他上学用的都是白话文,对文言文的确不熟练。
而且他对古代经学家那种一句古文的某个字都要给出十几种解释的做法也更不懂,甚至无法理解。
李谕说:“按照大学堂的建立原则,我们是要学习欧美日本的学制,而我写的书体是为白话文,这是将来趋势,因为它才能够与科学更好的结合。”
“白话文?”辜鸿铭笑道,“粗俗简陋,难登大雅之堂,如何能与经学典籍相提并论?”
李谕说:“大雅即大俗,大俗即大雅。以如今学制的推进,我想不久之后大学就会代替科举,到时候,您认为还会有多少人会再皓首穷经钻研那些经文?”
朱祖谋不像辜鸿铭是被赏赐的进士,他是正儿八经考下来的,驳斥道:“一派胡言!科举传承千年,岂是你个黄口小儿两句话就能够驳倒?”
李谕嘲讽道:“事情都要往前看,否则就是井底之蛙。白话文更能够贴近大众,更容易传播,也更容易与现代各学科相结合。大人们,睁开眼看看这个世界吧!不是只有经学,除此以外还有数学、物理、化学、生物、历史、地理、政治、测量、经济、金融、材料、工程等等。如果所有人都只研究所谓高高在上的经学,那才是固步不前,只会让我们继续挨打,继续被迫签订卖国的条约。”
李谕说的自然有道理,但作为辩论或者狡辩,辜鸿铭必然要坚持自己的论点,他说:“经学历经两千年,依然研究不透,科学仅仅几百年历史,孰高孰下想必不用我说。”
李谕笑道:“科学的历史长得很,先生不知道的话不要下这种结论,早在几千年前人类就开始研究数学。至于您所谓两千多年还研究不透经学,我想问一下,是真的研究不透吗?”
八股取士这么多年,四书五经才多厚,早就研究烂了,到了后来科举考试出题真的是有点扯,非常牵强,几乎已经脱离了国学本源。
辜鸿铭也不是真的国学大师,只能说:“即便如此,也不能因为你擅长市井小民最爱的白话文而让你及格。”
李谕明白了,争论点其实成了白话文到底能不能作为语文科目而及格。
反正李谕现在最大的问题就是经学一科不及格上。
所以李谕就要把白话文尽可能往科学上联系,如果它作用极大,自然就有资格列为“文学”而及格。
而辜鸿铭则在尽力贬低科学,证明经学依旧是正统,所以“粗鄙”的白话文写出来的文章不能及格。
两人的思路倒是明确。
李谕说:“辜先生,您懂这么多西洋诸国语言,想必也读过不少西洋名著,依您看,托尔斯泰、莫泊桑、雨果、巴尔扎克他们的文学著作是文言文还是白话文?”
李谕一下子就挑了几个最厉害的西方文学家点出来。
辜鸿铭自然知道西洋文字其实表述都很直白,也就是所谓白话文的范畴。
但辜鸿铭肯定不能就这么承认,于是说:“西洋文字哪能与我们的汉语相提并论。说到西洋诸国,他们的强大也不过就是坚船利炮,而这些都可以买到,但我们的国学不能丢!”
辜鸿铭果然是懂辩论的,想用看似正确的话语故意把李谕带偏。
但李谕也明白他的意图,于是说:“辜先生不要把两者对立,科学并非与经学势同水火。任何一个文化中,都有自己的国学与历史,但并不妨碍学习国学的同时用心钻研科学。试想火药作为四大发明,本身就是我们发明,如今却成了列强们用来欺压我们的武器,您认为是为什么?”
辜鸿铭说:“火药当年只不过是细枝末节的工艺,应该是我们不重视而已。”
李谕说:“好,您说是细枝末节!且看我们的四大发明,列强们靠着印刷术与造纸术传播科学知识,然后利用指南针开辟海路,继而用火药造出的弹药打碎国门,逼着我们签下割地条约,您觉得还是细枝末节吗?”
辜鸿铭一时语塞。
辜鸿铭组织了一会儿思路才继续扯开话题说:“即便如此,你如今的研究多集中在理论上,什么有用的东西都拿不出来,有什么用?”
李谕说:“如果辜先生研究过西洋科学就不会说这样的话,理论科学才是应用科学的基础,是爸爸和儿子的关系。没有理论,就没有应用。”
李谕拿起桌上的一张纸,“就比如这张薄薄的纸,您觉得如何才能把这本书撑起来?”
这是个后世所有学生都懂的道理,但辜鸿铭还真有点愣住,“一张纸怎么能够把书撑起来,蚍蜉撼大树?”
李谕把那张纸卷成筒,然后把书放在上面,稳稳立住,“怎么不可以?”
辜鸿铭尴尬道:“你是投机取巧罢了。”
李谕说:“这就是物理上的受力分析,基本的力学知识。”
辜鸿铭依然嘴硬:“如果这就是所谓的物理学,那么街头小儿都可以轻松学会。”
李谕说:“如果街头小儿就能学会,您可知道如何利用受力分析设计建造高楼大厦?更别提这里面藏着的不仅有物理学,还有数学以及材料学,工程学、测量学、机械学等等。”
李谕看辜鸿铭他们已经有点蒙了,赶紧继续往自己这边节奏里带:“这些如果不好理解,我甚至可以给您讲一个物理学四大神兽的小故事,不知道街头小儿懂不懂。”
辜鸿铭哼了一声:“神兽?科学什么时候也有宗教色彩?”
李谕说:“您听我说完就明白了。大家都知道,乌龟跑得很慢,但我想辜先生与它拉开一百米的距离后就追不上它。”
辜鸿铭说:“笑话!我会追不上一只乌龟?”
李谕说:“因为您要追上乌龟,就要先来到乌龟刚才所在的100米的位置。但这时候乌龟已经向前跑了一小段,然后您又要继续跑到乌龟此时的位置。不过那时候乌龟又往前跑了一点,如此下去,您岂不是只能不断接近它而已,也就是连一只乌龟都追不上?”
“我,我真的追不上一只乌龟?”
辜鸿铭哪里懂芝诺悖论背后深刻的数学道理,根本绕不出来。
芝诺的乌龟毕竟也是物理学四大神兽之一。
底下的张百熙以及学生们也大笑起来,“太有趣了,这么说来,辜先生果真跑不赢一只乌龟。”
李谕挑了一个历史上最出名又最容易听得懂,但却很不容易理解的悖论出来。
当然芝诺悖论本身最初也是一种诡辩,不过打败魔法最好的肯定就是魔法。
“这……这……”饶是辜鸿铭再擅长诡辩,也无法解释为什么。
他只能跳开这个悖论说:“这一回合算我输,但你无法否认,科学是冷漠的,是冷冰冰没有人性的,看它们用坚船利炮如何欺负我们就知道。因此科学培养出来的人也必定不知仁义礼智信,他们以后若成为朝中臣子,统治一方百姓,何其危险!”
李谕没想到辜鸿铭还在跟自己用诡辩的理论,虽说此后像日本的传染病和细菌学研究还真走到了冰冷的科学道路上。
不过那也是因为日本真的太没人性。
李谕说:“辜先生还是刻意在把科学与国学分开,我再次强调,二者是相辅相成的。国学中的人文情怀自然非常重要,但我也想送先生一句话:没有科学的人文,是滥情的;没有人文的科学,是傲慢的。”
这句话出自后世薄世宁的《医学通识讲义》,概括地极有水平。
严复不禁拍掌道:“能说出这样精妙的话语,怎么可能经学不及格!张大人,辜先生,我想单凭这一句,也可以让李谕经学满分。”
古代凭借一两句精妙的诗文就成名的事情很多。
严复这么一说,张百熙也非常赞同,“这句话几乎可以当做警句,刻在我们大学堂的教室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