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广方言馆在京师同文馆设立的第二年便成立,是上海建立的第一所外国语专科学校,和同文馆一样,后来也添设了算学、天文等科。
张德彝笑道:“胡大人学得可比我扎实多了,毕竟还能通过算学中举,我这么多年仅仅学明白了一科英文。”
胡惟德说:“当年本以为算学中举后,只能进国子监的算学馆,然后入钦天监。没想到现在还能成为驻俄公使,想来也是因为朝中懂西学、懂洋文之人稀少之故。不过自从出使几国以来,我也明白了,咱们学堂的算学水平差得太远。至于我这点算学水平,更是无足挂齿,和李谕先生享誉天下威震西洋根本无法相提并论。”
李谕说:“胡大人客气了,如今您从事外交一事,同样费心费力。”
清朝早前便设立了算学馆,到了乾隆时期并入国子监,名额60人。虽然人数几经扩充,依然只属于小众门类。
国子监里每天钻头学习儒家经典的名额尚有250人。
算学生与之相比有很大差距,更无法与全社会庞大的学习四书五经、志在登科的士子群体相比较。总之,清代学习算法之人是非常少的少数。
而且从算学生的出路来讲,虽然清代给予了算学生考监生、参加科考的权利,但算学馆的建立主要是服务于钦天监,算学生是作为钦天监的后备人员来培养的,很难有什么大的作为。
胡惟德能脱颖而出一方面当时是他个人能力确实出众,再者就是赶上了清末洋务运动维新变法,人们对西方无限恐惧又无限憧憬,属于乘上了时代的浪潮。
胡惟德指着一本《分形与混沌》,“这是张大人从圣彼得堡大学带给我的,惭愧啊,作为一名算学举人,我竟然根本看不懂。”
李谕道:“术业有专攻,如果想要真正了解数学,至少也要像经史科考一样钻研多年才可。”
胡惟德当年学算学,顶多也就学到了初一或者初二数学的水平,基本都是一些关于数学的应用问题。
胡惟德倒了一杯女儿红:“用家乡的酒敬先生一杯,能在洋人那儿扬名,而且是他们的科学之道,着实让我佩服。”
李谕端起酒杯:“科学可不只是洋人的,早晚咱们能赶上。”
胡惟德道:“希望吧,现在的形势……对了,先生可想见见沙皇?”
李谕摇了摇头:“算了,除非他下令找我进冬宫,不然还是不要主动去见。”
胡惟德道:“为何?沙皇尼古拉二世大皇帝毕竟是唯一去过东方的皇帝,对咱们还是比较友好的。”
“都是假象,”李谕心里明白得很,“在沙皇眼中,咱们黄皮肤的人可都是‘黄祸论’的源头。”
胡惟德愕然,身在外交场,虽然也没有太多机会见到尼古拉二世本人,但他心中其实多少早就感受到了,只得说:“但是沙皇对科研学者多少还是尊重的。”
李谕笑道:“我还是觉得在彼得堡大学里更自由自在,他们也很尊重我,和他们在一起我感觉更舒服。”
胡惟德道:“先生豁达!”
不知道是不是从裕庚那里学的,这些出国的大使经常带个厨子,李谕在驻俄公使馆这段饭吃得蛮香。
也亏了胡惟德学习算学出身,即便他懂得不深,也还聊得较为投机。
几杯酒下肚,胡惟德都想去听李谕的讲座,后来想想自己连人家的书都看不懂,才只好作罢。
回到圣彼得堡大学,李谕到了礼堂,和马尔科夫、李雅普诺夫继续下午的数学研讨会。进行了一个半小时,照例进行中场休息。
李谕突然看到几名学生陪着一位白胡子老学者走了过来。
学生说:“巴甫洛夫教授,我们上午就在这里听了中国人李谕的讲座,他关于分形与混沌的理论非常有趣。”
好嘛,这位大佬也现身了。
巴甫洛夫说:“之前他关于熵增定律扩展的文章我也看了,确实涉及到了生物学,在那之前我着实想不到热力学的定律还能与我们生物学有关系。”
学生说:“不仅如此,上午听他的讲座,似乎混沌理论也充斥了各学各科,不知道在我们生物学是不是也有应用。”
另一位学生看到李谕,对巴甫洛夫说:“教授,就是他。”
巴甫洛夫现年五十多岁,很健硕。去年他刚刚建立了条件反射学说,如今已经盛名在外,后年,也就是1904年他就将成为俄罗斯第一个获得诺贝尔奖的科学家。
李谕走上前主动打招呼道:“巴甫洛夫教授,您好!”
巴甫洛夫也曾留学德国,所以李谕同样可以和他用德语沟通。
反正这时候通晓多国语言是受教育程度的一个重要指标,就连沙皇尼古拉二世除了本国俄语都会讲一口流利的法语、英语和德语。
所以李谕才会不遗余力得学习外语,否则这个时代的人真的会以为你教育有缺失。
巴甫洛夫同他握了握手:“李谕对吧,确实年轻。我的学生这两天经常提到你,能把数学讲到让生物系的学生也来听,你还真是我们圣彼得堡皇家大学头一个。”
李谕笑道:“可能是我写的东西简单,通俗易懂。”
“能把难的东西讲容易,是种本事,你很有讲课的天赋,倒是我的学生经常抱怨我。”巴甫洛夫道。
后面的学生连忙说:“巴甫洛夫教授,我们可没有抱怨!”
巴甫洛夫笑着说:“我怎么知道?再说你看你们今天听完他的讲座那股兴奋劲,你们的表情可瞒不住我。”
学生连忙解释:“教授,都是因为李谕讲的东西很新奇。”
巴甫洛夫不理学生,继续对李谕说:“看得出来,你很有发散思维,我的学生说你的分形与混沌理论可以用在生物学中,我很好奇,就想来了解一下。”
果然是大佬,上来就问尖锐的问题。
但分形与混沌本来就融入了各个角落,李谕说:“分形与混沌无处不在,教授您应该对动物解剖很熟悉,其实解剖学中就隐藏着分形。支气管、血管,都是分叉后又有了细微结构,均属于分形结构。”
巴甫洛夫眼角一扬:“你这么一说,还真是如此,我怎么没有往这想。”
李谕继续说:“至于混沌,那就更常见了,教授您研究的神经学中,便藏有混沌。我们,当然也包括所有动物的大脑就是由神经细胞组成的非线性网络,而一旦出现‘非线性’,往往就会出现混沌。”
巴甫洛夫认真听完,赞道:“有道理,说得非常好!”
李谕继续说:“甚至心脏的跳动本身也是一种混沌理论,您想,如此多的细胞,为何可以统一震动,本身就是一种美妙的混沌模型;如果抛开个体,大到生物的种群繁衍、各种流行病的发展传播,其中都会有混沌的影子。”
混沌理论的生命力极其顽强,即便发展到了李谕曾经所在的时代,各科学者的研究热情依然很高。
李谕的书仅仅是开了个头,他不可能一下子就囊括混沌理论的方方面面。
巴甫洛夫手放在鼻下,思索了一会儿道:“上午门捷列夫教授告诉我,同你交流可以增长思维广度,没想到真是如此。这几天我就要开展解刨,研究研究这个我之前一直忽略的‘混沌’!看来我也很有必要看看你写的《分形与混沌》。”
李谕直接递给他自己手上这几天用的一本:“送给教授。”
巴甫洛夫从怀中掏出一支笔:“用我的笔。”
“您的笔?”李谕不明所以。
巴甫洛夫笑道:“怎么,我看你都给他们签字了,难道就不能给我签一个?”
“当然可以,”李谕同样笑着说,“其实我本来也想找您要个签字的。”
“早就听说你们中国人喜欢礼尚往来,没有问题,我一会儿让学生也给你送一本签名著述。”
巴甫洛夫翻看手中的《分形与混沌》,感慨道:“有趣,当年我刚进入圣彼得堡大学,也曾在物理数学系学习过一年,如今再看到数学书还真是令人怀念。不介意我也进去礼堂听一听吧?”
李谕说:“当然,还请教授多多指正!”
李谕这次来圣彼得堡大学同样挺有收获,李雅普诺夫毕竟是数学教授,李谕专门找他解决了一个他所擅长的数学问题,一个用于识别混沌运动若干数值的方法。
李雅普诺夫在得到“任务”后非常上心,这几天没日没夜,所有业余时间都拿来演算,终于赶在第四天李谕临走时做好。
李谕看着手中的十多页手稿非常感激:“多谢教授操劳。”
李雅普诺夫道:“你帮我做了几天讲座,这点事是应该的。”
“教授放心,第二版的《分形与混沌》我一定会把您的成果放进去,就以您的名字命名,叫做李雅普诺夫指数。”李谕说。
李雅普诺夫高兴道:“能在这么优秀的理论中留下名字,更是我的荣誉!”
这正是后世出名的李雅普诺夫指数,在混沌理论中绕不开的判定方法,专门用来判定一个系统的混沌性,甚至通过图像可以直观地看出某个系统是否是混沌系统。
第一百一十五章 初到瑞典
临走前,李谕给瑞典皇家科学院发去了电报。
由于张德彝还要去伦敦,所以依然搭乘了英国邮轮。
马尔科夫与李雅普诺夫亲自来码头送行,马尔科夫不舍道:“您的到来着实为我圣彼得堡的数学带来了一抹如同极光般绚烂的色彩。”
李谕道:“能受邀来到圣彼得堡皇家大学是我的荣幸,今后有机会,我也会邀请各位来访我的国度。”
“那也将是我的不胜荣幸。”
马尔科夫实际上对清朝了解很少,仅仅知道十分落后,不过他看重的可不是国力强弱。
李雅普诺夫也说:“我们已经留下了先生的地址,今后务必和我们保持书信以及电报上的联络。”
李谕正有此求,高兴道:“太好了,此后有问题,免不了打扰二位。”
虽然两人的名气没有那么大,不过数学水平在二十世纪初绝对是在第一流。
李雅普诺夫笑道:“何来打扰一说,从此我们就是学术上永远的朋友!”
汽笛声悠扬而起,李谕向两人挥手告别。
斯德哥尔摩距离圣彼得堡很近,仅有700多公里,按照现在客轮二三十节的航速,一个昼夜就可以到达。
虽然在圣彼得堡花去了4天,但是总体上依然只有20天左右。如果是走海路,恐怕这时候还漂泊在印度洋上。
船长很有经验,故意延长了几小时,在上午九点准时靠岸。
他当然是故意为之,谁叫瑞典离着北极圈这么近,多少都有一定的极夜现象,日出时间要差不多八点半,太早了根本啥看不见。
日落时间当然也早,每天的光照时间只有不到7个小时。
要不说俄罗斯人还有北欧人喜欢思考,真的是没有办法,电灯网络没有普及的时候,大家黑灯瞎火里真是无聊。
好在李谕在圣彼得堡呆了四天,多少习惯了极夜,圣彼得堡大学里总归也有供电与灯光。否则一个在快节奏生活成长起来的现代人,让他面对每天17个小时的黑夜真要抓狂!
如此压抑,真要是有人来劫持他,斯德哥尔摩综合征说不定都能给整出来。
好在斯德哥尔摩岛屿众多,风光秀丽,堪称北方威尼斯,白天时候行船其中倒是人生一大乐事。
李谕在斯德哥尔摩港下船,而张德彝则继续西渡英国,两人暂且别过。
码头上有人在接船,不过李谕真的认不出来,也不能发定位,只好发挥当初刚到圣彼得堡火车站的策略:守株待兔!
最起码李谕身高还是可以的,1.8米,刚好达到瑞典平均身高,不至于让人看不见。
众所周知北欧这一圈的国家平均身高都很高,尤其荷兰,达到惊人的1.85米(成年男性)。也不知道怎么长的,不是说晒太阳才可以补钙嘛……
李谕的策略很成功,没多久,他就看到有人主动找上了他。
“请问,你是不是中国人?”询问的是位五十多岁的老学者。
李谕回道:“对的。”
对方说:“那你是于礼,哦,李谕吗?”
“没错,我就是李谕。”李谕道。
“太好了,还好你并不难认!我是皇家数学顾问列夫勒。”